那一封信沛柔决意不看,却也舍不得损毁,就和那一叠铜绿的谢公笺放在一起。
这么多年过去,剩下九色的笺纸,已经尽数被她用完,只剩下这一色铜绿,仍然和它刚到沛柔手中时一样。
那花枝是春樱花,却也并不是真的。
枝条仍然是樱花树的枝条,只是在外面上了一层如玉的漆,让它不会再如普通的花枝一样老去,或是很容易地断裂。
樱花花瓣是用珠贝打造的,表面有温润的光泽。
花蕊是极细的金丝,每一根都形态各异。稀疏几片盎然的绿叶则是由翡翠打磨成的,叶脉清晰,丝丝缕缕,纤毫毕现。
那日她与齐延决裂,他插在她发髻上的那一枝春樱,花瓣随风凋零,花枝又被抛却在地上。他把它拾起来,做成了这副模样。
他说了他做不到,所以就做了这个给她,算是表明他的心意。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他们终究还是各为其主,要走向不同的未来。
沛柔把这花枝和上次及笄时收到的兰花放在一起,而后让纭春吹熄了烛火歇下。
沛柔心中有牵挂,辗转反侧,一直到五更天都没有能够睡着。
纭春浅眠,听见她坐起来的声音,忙亮了银缸,坐起来查看她有没有事。
沛柔想说无事,但到底没有忍住,自己去取来了齐延的那封信,借着烛火的光芒看了起来。
那信封很厚,取出来一看,果然有很多张信纸。
可看了之后才发现,这甚至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一封信。因为这上面根本就只是齐延的一些生活絮语。
倒是和沛柔从前给他写信之前,总要在纸上先记录很多天里发生的事情有些相像。
只是他写的东西当然不会像她前生一样白话罢了。
“乙亥年七月廿一,大病初愈,亦如一场大梦方醒。久病最见人心,余心已澄澄如明镜矣。嘉懿堂一切如昨,昔年海棠郁郁葱葱。惟可怜旧年所得兰草,困于秋风,徒留消瘦影。来年恐再不得相见,实在是人生憾事。”
这里说的,应当是上元时他曾提过的,在他生病时没有得到好好照料的兰草。
“乙亥年九月十六,出燕京城门,赴香山。见一农家小院,隐隐有熟悉之感。叩门,见乡君立于院中,顿生恍如隔世之感。后与乡君同赴枫林,见夕阳晚照于古枫之上,星河月色,也抵不过一叶菩提。”
下面还有他绘的一片红枫,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用色的,脉络明晰,过渡自然,若不仔细去看,恐怕会想要把这一片枫叶从纸面上取下。
从前他为她做过画,她知道他的画技很好。可这样的好,终究是用很多很多的时间换来的。
他总说到他有一段长日无聊的时光,看来也不过是在说谎。若有闲情作画,又怎能算得上无聊。
前生他出征在外,她的心也随着他一起到了蜀中。
每日里浑浑噩噩,总是静不下心,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这才叫做长日无聊。
“乙亥年九月廿七,与挚友长谈彻夜,酣畅淋漓。从前庸碌数年,至如今始觉空无一物。余虽为燕雀,亦有鸿鹄高飞,一举千里之志。愿以三尺青锋,怀八千里云月,此心不改。”
他特意选了这一段,是要向她表明他的决心吗?可她从来是明白他的决心的,是他还不明白她的而已。
“乙亥年十月十七。十月,余终日盘桓于香山,十七日终于得见乡君,不胜欣喜。”
这一段不知道为什么很短,就是他骗她喝了许多枫露茶的那天。不过,他说他终日盘桓于香山,这又是为了什么?
若是只为告诉她那个消息,他托了沛声给她传话或是写信,接过是一样的,这么大的人情,难道他还怕她不还不成?
沛柔又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天发生的事情。他还向她借了林霰,为了何阁老。原来是这样。
这个“不胜欣喜”,是因为他终于见到了自己,还是因为他心上人祖父的性命能够保住?
后面还有几张信纸,沛柔没有再看下去。
道异谋不同,何日伤别离。与其再想与齐延有关的事情,不如好好想想太子。
齐延说话算话,四五日之后,就把林霰从何阁老府送回了妙义坊。她后来是让林霰进宫去,在寿康宫里给嘉娘看过诊的。
郭氏的父亲记载的解毒之法有效,幸而嘉娘中的毒也的确还不严重,所以她的身体是在日渐好起来的。
五月后半个月沛柔都在定国公府里陪伴贞静公主,没有进宫,也就是前两天,她才收到宫里传来的消息,许侧妃被禁足在她的绮年殿里了。
说给外人听的原因,只是她冲撞了太子。可她是知道内情的人,与嘉娘中毒的事情一联系,只怕给嘉娘下毒的人就是她。
凝香露是江南来的精巧毒药,许侧妃又在江南生活了许多年。甚至她父亲如今还是江浙总督,过着最好的江南人的日子。
许侧妃也的确是最有动机的人。
在她眼中,太子妃这个位置原本就是她的。如今无端端被人抢去,要她心甘情愿地咽下这口气,看着主母生下嫡子,地位更稳如泰山,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以沛柔前生对她的了解,她也的确做得出这种事。
如今嘉娘与太子之所以隐忍不发,不过是还顾念许侧妃出身的许家是太子母族,不愿自毁长城罢了。
可这件事若是让三皇子那边的人知道了呢?
*
六月的燕京,总是要下很多场大雨。沛柔在东宫里和贞静公主一起陪着嘉娘说话,看着窗外雨丝如瀑。
杏花早已谢尽,如今瓢泼大雨,不过清洗绿枝而已。
嘉娘有如惊弓之鸟,殿里没有再燃熏香。她的身孕已经有六个月,肚子瞧起来,却要比寻常的孕妇都要小一些。
林霰说话太直,当着嘉娘的面就说了她的孩子恐怕不会太健康,如今大家也都知道,只是默契地不提而已。
嘉娘的气色比四月份时好了许多,也不再稍微坐一会儿就觉得疲累。
她身边的宫人除了照水之外都换了一批,过去的那些全都关在宫正司里。
现在不是查这件事的时机,也查不出来,干脆就一视同仁。这是太妃出的主意。
“……每次本宫一说到这件事,皇兄就脸都绿了。”
贞静公主正在和嘉娘说太子小时候的窘事,说到有趣处,自己先掩袖笑了起来。
沛柔就拿起一个桃子,用银刀削了皮,再切成小块,让公主与嘉娘共同取食。
贞静公主用银叉叉了一块,笑着道:“你今儿是怎么回事,让你说笑话你又不说,光在这里干下人干的活。”
沛柔就叉了一块,递给靠在贵妃榻上的嘉娘,“臣女不如公主嘴巧,说不来笑话哄太子妃娘娘开心,可也不能白听了公主的笑话,自然只好多干些活了。”
“谁知道干活反遭了公主嫌弃。”
五月回宫以后,贞静公主再也没在她面前提到过浣声,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个人一样。
不过这样也好,今生有她在,等浣声出了孝,她一定会让太夫人给他找一个好妻子,不辜负郭氏的嘱托的。
贞静公主就笑着对沛柔道:“行,既然你要做宫女做的事,本宫也按赏宫女一般地赏你。就赏你再为本宫削一个桃子,就要这个最大的。”
嘉娘就笑道:“沛娘别怕,有本宫在这呢,谁也别想欺负你。”
“看来本宫也是时候该摆一摆做嫂子的威风了,贞静,还不快去给本宫倒杯茶来。”
贞静公主就抱着嘉娘的手臂撒起娇来。
自从嘉娘知晓自己中毒之后,恐怕也脆弱了许多,原来的那份清高悉数瓦解。
太子知道了她的心意,又清楚了许侧妃的为人,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可谓一日千里。她如今也活泼了许多,沛柔很为她高兴。
她们正说的热闹,却忽然有宫女来报,说是太子嫔闵氏求见。
闵淳心入东宫之后,此时的位份就是太子嫔。前生她忽而升做太子侧妃之后,没有多久,太子就被今上下旨废去了储君之位。
嘉娘有些讶异,“太子嫔倒是少到本宫这里来,说来她与沛娘你也是表姐妹,快请进来吧。”
随着闵淳心一同进殿的,除了一个眼圈红红的小宫女,还有一位红衣女官。
能着红衣的宫人,也只有太后、皇后身边的罢了。
闵淳心给嘉娘和贞静公主请过安,倒要换沛柔给她行礼。
上次相见,她还只是一个不受嫡母喜爱的侯府庶女,连何霓云都比她尊贵许多。
今次相见,却依旧是今非昔比了。
她从前虽然不是柯明碧那样见人先含了三分笑的性子,却也颇少做此肃容。再看看她身后那个小宫女,就更令人觉得奇怪了。
彼此都见礼过了,闵淳心重又跪了下去。
“今日嫔妾此来,有一件要紧事要禀告给太子妃娘娘。正好路上遇见皇后娘娘身边的于女官,因此就斗胆将她一同请来了。”
好一个巧遇。
沛柔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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