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剩下我和鲁曼两人,她一言不发直视我,那双黯淡荒芜的眼眸,逐渐升腾起一丝煞气。
我视若无睹,偏头从狭窄破败的窗子向外张望,一朵娇红的腊梅沿着木框攀爬而入,整条街区笼罩在说不出的缠绵悱恻中,每一顶屋檐下都挂着粉灯笼,灯笼或点燃蜡烛,或空空荡荡,喝得醉醺醺的民工小贩摇摇晃晃闯入某一扇敞开的门,窗帘散落的霎那,有谁满目疮痍,有谁真心欢笑,在泯灭人伦的地方,再也分不清。
我意味深长说,“鲁小姐一直以为,张世豪迁怒你的缘故是我,其实并非,良州安插你做眼线,他何其聪慧,怎会猜不到,张世豪能留你三年,何尝不能留你更久,祸及他,他尚且不动,我算什么。你别忘了,那时我是沈良州的二奶,他犯得着为我损兵折将吗。”
我抚了抚翠绿的宝石耳环,“我当时便怀疑,张世豪另有筹谋,果不其然,蒋璐很快上位,可惜她自作自受,在张世豪急需降服我的时候,撞了枪口,你猜现在他身边最风光的是谁。”
鲁曼凝固的瞳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嗓音嘶哑问,“谁。”
“陈庄,你是否有印象。”
夕阳西沉,黄昏下冗长的青灰路愈发热闹拥挤,无数男男女女勾肩搭背,描摹着芸芸众生,浮世绘影。
“她?”
我说对,不管张世豪因为什么,她的恩宠与我分庭抗礼,你和蒋璐有过这样的待遇吗。
鲁曼一声不吭,盯着脏兮兮的脚趾。
我起身踱步,逼近窗台,“张世豪肯留你性命,也是留了接你出去的后路,但鲁小姐,你要明白,斩断你后路的不是我,而是陈庄。大庆一座油田,政府公开合作,张世豪不出面,她一力拿下。香港交易迫在眉睫,她掳获了顾省委的弟弟顾润良,张世豪不费一兵一卒,获取暴利。如此得力的马子,她不许你解脱,你妄想逃离之日吗?”
鲁曼的十根脚趾使劲佝偻着,像是在做极大的心理斗争。
我趁热打铁,“唯有我,是你的救命稻草。我无缘无故救不了你,必须扳倒陈庄,我可以送你出省,保你衣食无忧,做个堂堂正正不受屈辱的女人。”
她喉咙溢出一声讽刺的呜咽,我充耳不闻,万丈霞光刺穿树叶的罅隙,深深浅浅的投洒,我抓了一下,飘渺而空白,我又抓第二下,“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谁甘心为人驴马。红灯区没有繁华锦绣的长安,更没有花团锦簇,只有饱受摧残身不由己的堕落和蹂躏。”
玻璃倒映着鲁曼枯瘦泛起波澜的容貌,我时而观赏那些迎来送往靡靡之象,时而看她,捕捉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动摇,“当年你鼎盛时期,蒋璐陈庄被你肆意践踏,我相信鲁小姐是未雨绸缪的女诸葛,你一定掌握了筹码。”
我话音未落,不知是不是天意,溃败鲁曼紧绷的最后一道防守,隔壁突然传来刺耳锥心的惨叫,女人的尖厉,男人的斥骂,不止一个,混沌而嘈杂,炸开得心惊肉跳。我恍惚记起,我曾经也在这样的泥泞中煎熬挣扎许久,过往撕开一条疤,遮盖的悲惨如数涌出,我恍惚失了神,司机悄然推开门,透过缝隙小声询问了句,“程小姐,快入夜了,要不咱回?”
我凝视那道门缝,后面虚无的幻影里,演绎着世上极致的人间炼狱,鲁曼听见男人高潮迭起的淫骂声,身体剧烈的抽搐着,我告诉司机再等等,他说是,随即退了出去。
我斟了一杯水,递到癫狂的鲁曼面前,她麻木崩溃的目光停留在杯壁,“你看到了,你痛快了吗。不论多么坚强厉害的女人,被昼夜不停的哀嚎缠绕折磨,心底顽强的防线都会击垮。”她抹掉垂在下颔汇聚成一大滴的泪痕,“我不知什么时候,床上便出现一个男人,起初他们将我关押在那儿。”
她指向对面,越过残败漏风的窗柩,一座三层高的朱红阁楼,装潢大抵是红灯区最奢华的,它的霓虹灯更糜艳,更诱人,“那里接待的客户是一些小权贵,后来马仔把我送来这里,和一群人老珠黄的妇女,接待着不堪入目下流龌龊的客人。”
她反复揉搓着自己面庞和胸口,隔着衣服仍旧能看出她的力量,她对自己的痛恨与厌弃,“我记不清有多少男人触碰过我,我甚至不敢照镜子,我浸泡在水里,也洗不净满身肮脏。”
唯一的光明,让她即使再不信任我,也不得不犹豫握住我抛出的绳索,早在陈庄第一次令我感到威胁时,我就动了这个念头,之所以撑到今日,便是等鲁曼。悬崖峭壁的日子经历越长,才越容易攻破。
“你真会救我吗。”
我说当然,你已经不足为惧,这副残花败柳之躯,他必定不再眷恋,而陈庄才是我的劲敌。
她颤颤巍巍伸手接我的茶杯,刚摸到边缘,她猛地一激灵,毫无征兆打落了杯子,眼睁睁看着它在我脚下碎裂。
“你安排我去哪。”她狞笑着,“你会如此好心吗?你只怕用另外的方式折磨我吧。”
我居高临下俯视她,不规劝亦不解释,“你还能更惨吗?死亡不也比永无休止的轮奸要干脆吗?肯不肯尝试,由你选择。”
我转过身,毫不迟疑跨向门口,心里默念步数,第七步时,鲁曼急促的呼吸停了,“陈庄培养了一组女子死士,在大庆。一共七人,在泰国精修媚术,最擅长勾引男人,而她自己,才是王牌。”
我眸子一眯,陈庄竟懂得这下三滥的玩意儿,东北三大头牌都不会的能耐,倒是百闻不如一见了。
“所以呢。”
鲁曼说还用问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总存在搞不定的男人,柳下惠未必死绝了。陈庄亲身上阵不在少数,她不承认,豪哥对她做事一贯放心,或许也没往那方面想。
媚术主攻心理,拿捏全凭火候,基本无往不胜,张世豪清楚她做法,但不详细了解偶尔碰了钉子,她为立功为站稳脚跟豁出去的内幕。
我捻了捻指纹,“有证据吗。”
“我有一盘录像带,我得势时,防备着陈庄与蒋璐,她们的司机保姆厨师马仔,总有一方是我的人,我失势匆忙,都留在了别墅里。”
我笑了笑,“好,鲁小姐静候佳音。”
我脚尖踢开木门,司机搀扶我迈过门槛儿,门合拢的一刻,我面露杀意,“通知老鸨子,干净利落的做掉她。”
“豪哥那边?”
我有些头重脚轻,幸亏他扶着,保不齐就一个腿软就栽倒了,“红灯区死了妓女,还不是扛不住畜生的施暴吗。”
司机茅塞顿开,“您放心。”
我想了两秒,“这几日好吃好喝,不准强迫她接客。”
女人夺权,必为之计深远,鲁曼性格张扬,不可否认她有两把刷子,后手留得相当漂亮,救她?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
离开红灯区,司机到停车场提车,我站在马路牙子上闲着无事左右观望,遛了个来回儿,不经意发现街边停泊的一辆吉普,我一眼认出倚在后座穿着白色西装的关彦庭,他执着一部手机放在耳畔,削薄的唇浅浅阖动,专注而认真,似乎并未察觉我,从我的角度看,他刚毅的侧面英气逼人,轮廓非常俊挺。
我暗骂一声糟糕,冤家路窄,我当他还在吉林善后,我唱了一出大戏,篓子捅得委实不小,他抽身倒快。
关彦庭迅速结束了这一通电话,将车窗完全摇下,精准含笑射向我,张猛迈出驾驶位,朝我敬了一个军礼,我明白躲不过了,扮成一无所知的无辜相,笑眯眯跑到车旁,弯腰伏在玻璃上,“稀客呀。怎么,关先生清心寡欲久了,也忍不住尝尝民间烟火了?”
“程小姐不学好,学老鸨子娴熟得很。”
他幽邃的眼神定格在我撅起的圆润臀部,含着一丝戏弄调侃的意味,“尝滋味不急,先打听清楚,水多吗。”
我一愣,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他剥开两枚颈扣,瞧了我屁股好半晌,不露声色挪开,手探出窗外,接了一瓣枝桠飘下的梅花,捏在掌心把玩,“冬季萧条,外面的野花确实很香,诱人一亲芳泽,彻夜想念。”
我托腮奸笑,“何止香,花瓣肥厚,口感甘甜不涩,只是关先生来错了地方,喏——”我轻扬下巴,示意他往前看,“出街口左拐,一路向南,望海楼背面的皇城会所,那才是人间极乐。别说水了,就是火,也给你喷出来。”
我故作轻佻,食指戳了戳他胸膛,硬梆梆的肉紧实灼热,仿佛指尖焚了一簇火把,烫痒了心脏,“哈尔滨的窑子,窑子里的窑姐儿,就没我不熟的,关先生尽管提我名字。”
他挑眉一本正经,“打折吗?”
我满脸得意,“不打折提我干嘛呀?显摆你认识我啊?”
他被我噎得怔住,发出一声闷笑,“相识程小姐,恐怕不是荣幸,是霉气。听说你打着我的幌子,运出吉林边境三百斤白粉。一旦败露,程小姐猜一猜,我会落什么罪名。”
我表情骤僵,没猜错,关彦庭追到红灯区兴师问罪了,想必他能平安脱险,是沈国安证据不确凿,不敢贸然指控,但名头甩出了,毫无疑问他染了一身骚,这坎儿必定费了不少力踏平。
我正想转身跑,他若无其事攥拳,撑住额头,姿态慵懒端详着我,“小看程小姐了,你真是惹祸精。”
他不依不饶,我索性横到底,恶狠狠踢打车门,“关先生后悔了?早怎么不拒绝,便宜占了,甜头尝了,哪有白吃的午饭?”
他悠闲摩挲着浓黑的剑眉,“程小姐主动送上门,又恰好不丑,我无理由拒之门外。”
“平日里投怀送抱关先生的女人难道不是多得是吗?”
关彦庭思索了片刻,“有一些。”他反问你知道为什么我只接受了你吗。
我脑子一抽,脱口而出,“水多?”
他笑得尤其愉悦,不加遮掩的有趣,声音都大了几分,“算是。程小姐总能给我惊喜又意外的回答。”
我脸色垮掉,司机在不远处按喇叭,我冷冷留下一句告辞,便飞快钻进了自己的车里。
我和关彦庭十分默契,都没提及吉林的事,我们分别时他耐人寻味的一剂眼神,令我隐隐预感,正在像揭开幕布那样,一点点等我,等这盘棋局的所有人静待浮出水面的一切。
我回到别墅临近子夜,天色彻底漆黑,保姆听到玄关动静,匆匆忙忙端了一杯温热祛寒的姜茶给我,“有位姓米的女士找您。”
我解衣扣的手一顿,“在哪里。”
“应该没走远,张老板和您皆不在家中,我也不敢贸然请她进来坐。”
我扭头吩咐门口把守的保镖将米兰请回,大约五六分钟,保镖独自而归,拎着一只化妆品盒,“她让我把这个交您。”
我顿时领悟,接过的同时一边随口念叨这一款又出新品了,一边往客厅里面走,拉开落地窗,站在阳台上,打开了盒子。
化妆品的最底下垫着一堆草,草若隐若现显露着一张纸,正是扳指和项链的化验报告单,左下角的加急印章清晰醒目,米兰的人脉广,若是我自己出马,只怕走漏风声,张世豪与祖宗哪一方掌握,对我都有害无利,而米兰只用两天两夜替我无声无息的办妥了。
我闭目深呼吸,莫名的畏惧和恐慌大举侵占了我体内的每一寸,我平复良久,才鼓足勇气看结果一栏。
映入眼帘的五个字,像一把尖锐的斧头,穷凶极恶的敲击我五脏六腑,绞得窒息,绞得天旋地转,我验证了一次又一次,生怕遗漏一个字,错认一个字,可我再无力气,它的答案还是一成不变。
我倏而一紧,化验单揉捏出了几缕褶皱,保姆不断招呼我喝姜茶,我浑浑噩噩走出阳台,翻找着茶几,拿起一枚打火机,按压了开关,将纸张的一角对准蹿升的火苗,任由雪白被一点点吞噬,覆灭,当最后一行黑字化为灰烬时,我松了手,一团毫无重量的烟尘轻飘飘滚向远处,我注视着它,看它将熄灭的余温死灰复燃,裹住了窗纱,星星点点的红光变为一束烈火,又一次爆发,保姆失声惊叫,她拎着一只水桶冲出浴室,拼力泼了上去,客厅犹如发大水一般,四面八方的角落一片狼狈。
我什么也没说,将姜茶一饮而尽,径直走上二楼,反锁了卧房,目之所及,每一处都是张世豪的影子,他的气息,他的痕迹,他的笑抑或是狠,我疯了似的匍匐在床头,一扫而空柜子上的物品,直到能砸的全部粉碎,我捂着胸口跌坐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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