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从哪来?到哪去? 是人生无法逃避的疑惑。当你身处迷雾,踌躇满志的时候,你不得这样发问,一遍又一遍,然而一遍又一遍无解后很多人会陷入更深层次的迷茫或自我放逐。
佛法说灵魂从无量劫来,不停在色身中转换轮回,那么,谁才是真正的你?从无量劫来的你,还是镜子前这副贪恋得失的色身?
徐泽远照了照镜子,假定自己是一个由真心自性的灵魂和庸俗不堪的色身的结合体,他 尝试用旁观冷眼姿态审视这个和自己相伴了32载的色身伙伴,这些年他竟没有仔细打量过他,他借着他顽劣、逞强、得意、消沉、甚至醉生梦死,他借着他意气风发、志得意满或精于算计。也许是到了和他重新结盟的时候了。至于该如何做,徐泽远尚不十分清楚,他拿起剃须刀整治理他刀枪林立的胡渣,从洗心革面开始。旗下所有的员工将并入TN,意味着徐泽远提前失业了。贾总把一袋鼓鼓的牛皮纸袋放在咖啡馆包间的桌上,
小徐,你的名字现在TN还很敏感,这是额外给你的补偿。
看来接下来T省还有大项目可做,TN不会轻易放手。
TN增资金扩股,体量大了,已经并购了两家行业内名不转经转的公司,至少当年从TN转出来的员工,老陈同意全部接盘。
一定是您据理力争的结果。
我本打算借机把你安置在外地项目里,但眼下还不是好时机。
不必为我费心了,那些出来的兄弟能有出路,我的愧疚感也能少一些。
小徐,你先休整,再过些日子,风头过了,我再想办法。
徐泽远知道再回TN或这个行业都已然机会渺茫,他需要重新界定和梳理的东西实在千头万绪,他毕须接受现实,不能再用几十度的酒精灌到这副皮囊里逃避现实,幸亏还有贾总这个老领导力挺。
徐泽远完成了在T省的收尾工作和同事们、贾总告了别,他不知道这些他熟悉的源代码、良师、益友,他善待过的,无意伤害过的人或事,经年后是否还会重逢。
离开T省后,他回了和林近溪曾经的共存之地,房子已经转租他人,那个曾经洒满阳光的月季花露台空空荡荡,取而代之的是花花绿绿的衣架、夹扣和饱吸阳光的被褥,似乎这个阳台从来都是这副样子,它从没有被美丽装点过。是啊,曼陀罗凋谢了。可他对她的思念一刻未息。她的手机换号停机了,她父母家的大门紧闭,徐泽远向邻居打听,据说老两口走了有两个月了,兴许是去外省讲学了,林近溪的父亲是大学的英文老师,去外省任教也顺理成章。他想要见到她,他坚信如果她无情,不会在消失在他生命里的第二个星期跑到寺里打佛七,她有苦衷,她有解不开的迷惑并且希望通过信仰得到开示,可是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她不向他倾诉?他起先觉得他对林近溪莫名的钟爱源自占有,可是当她从他的生命消失以后,他冷却了下来,思考的结果是,他对她除了爱,还可以超越底线,他甚至可以原谅她的动摇,她的见异思迁,如果她爱上了别人,他会等她不再爱了,或分清什么是爱后再回到他身边,他可原谅她所有的错。这份连徐泽远都说不清的近乎无法理解的爱源于什么?是林近溪的美貌、性感,还是她智慧超然?他甚至说不出他爱她哪里,也许因为当他经历了孟晨,又遇到林近溪才懂得什么是爱情和爱情的美好与艰涩。他一定要找到她,即使有一天她已为人妇,哪怕只远远的看一看她,她安好,他便再无遗憾。从此,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收集所有旅游相关的杂志,也许这是找到她行踪蛛丝马迹的唯一方法。
时光过的不紧不慢,徐母最后一次放化疗结束了,徐泽远几乎陪着母亲挨过每一次痛苦与病魔的斗争。母亲即使领子上还沾着化疗时的呕吐物,在步出化疗室看见徐泽远的那一刻还会戏谑的说,
我造的孽可比我受的这点苦多多了。
徐泽远把徐母的手挽在臂弯里,
您要是还嫌不够受罪,咱们再续半年。
让你妈再多活两年吧!
妈,您至少再活40年。
是啊,我还得看着你结婚生孩子呢。
妈,我和孟晨......
别说了,分手了吧?
恩。我不喜欢她......
我懂,算了,不喜欢也过不了一辈子。什么钱呀、房子呀,都带不走,你就高高兴兴的过吧。
妈,你这病生得好,领悟人生真谛了。
你就别气我啦,遇见喜欢的,也得抓紧,老大不小了。
知道。
工作也丢了?
恩。
再找吧,有手有脚总也饿不死,我的儿呀。徐母紧了紧挎着的儿子的手臂。
不知是徐母的一场病让她看穿人世一场不过而尔,还是徐泽远历尽千帆日渐成熟的心智让徐母感受到他已不是那个阴晴不定的毛头小子。徐泽远回忆着曾经为了那份痴狂的爱而罗列编织的无数说词和计谋是多么荒诞,竟不如这简单平直的真相来的踏实、温暖。
镇子上开始大兴土木,把西河淀列入了旅游项目,拨调了建设资金,他们打算把淮水引入河淀,青石板路重新铺陈,为家家户户换了新瓦,刷了墙面。祠堂围起了铁架加固、修整,只是教诲后人的精忠报国和拾橘遗亲,虽然重加雕刻后,可怎样看都少了些旧物的传神,都是相而已,何必当真呢。
徐泽远习得的一身武艺再无用武这地,先前偶尔会有曾经的同事请他帮忙解决代码BUG,和阔别行业时间久了,便很难跟上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且后有追兵,年轻和天赋永远是这个行业的中流砥柱。再后来贾总请徐泽远挂了一个公司的顾问,参与项目拓展,提指导意见,写写技术文档,因为业务不太多,和他先前的工作强度比更像是份闲差,他有更多的时间探望双亲、回镇上偶尔小住。
镇子像个大的施工现场,徐泽远借机开始修缮爷爷留下的祖屋,每个周末他都赶回来,雇了工地上闲散的工人做些私活,改造了上下水,楼上楼下四个房间成了四间客房,庭院里石子铺路,搭了凉亭,种了蔷薇、月季,还有清风寺里结缘的曼陀螺。他盘算着父母和叔婶们可以回来小住,还可以为游客们行个方便,最后他猜测林近溪此生还会不会踏足这偏僻小镇看看他准备的这满庭繁花。
徐泽远一直珍藏着林近溪属名的期刊,她送他的那条碧蓝藏蓝色相间的宽纹领带,还有他们的共有资产——那辆白色的经济型家用轿车,林近溪叫它小白,他把它停在门前最显眼的地方。
徐泽远放下了曾经最看重的输赢,放下了未雨绸缪的物质追究,唯独放不下林近溪,毫无理由,他觉得冥冥中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像她那般穿着红、绿相间的杜鹃花纹理的长裙,悄然的转身回眸向他摆着手,飘逸的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林近溪是他的执念。
周末的午后,他喜欢抽出两个小时坐在尚未竣工的庭院的桌几边上泡上一杯清茶翻翻近期收集到的杂志、期刊,喝茶的习惯是林近溪帮他养成的,看杂志是为了碰碰运气,也许会有些意外收获。开始的时候他只看杂志的目录页,寻找那三个字,但一次一次失望后,他意识到他犯了一个致命错识,以林近溪的绝然他怎么能让他这么轻易便找到她,她随便拈来一个笔名,便能逃过他的追踪。于是,他开始一字不落的看完整本读物,读到美文,他也会笑笑恣意抚慰心神,即使未能如愿,也成了一种消遣,可有时候他也会被某位编辑的文学水平惹得恼羞成怒,‘七月流火’怎么能形容成夏天,说得是秋天,是秋天;‘乍暖还寒’不是春天,怎么能用来形容春天? 于是他又联想林近溪,林近溪绝不会犯类似的错误,他承认他爱林近溪的脸蛋,但也同样爱她的才华。
寒来暑往,西河淀的项目修修停停,尚未完善,但偶有热衷四处游走的闲人光顾了,徐泽远的‘一屋’已打理停当,徐泽顾了镇上子侄辈的阿闯看店,说是子侄其实到徐泽远这一辈都很难分清哪一房哪一支,只知道镇上凡姓徐的身上毕然流着一点相同的血脉,阿闯19岁,是在镇上少数的年轻人,因为学习不好,又爱打架,打伤了别人半条性命。父母干脆把阿闯交给爷爷奶奶,即无可奈何又心存侥幸,万一能受朴实的陈旧思想熏陶,改邪归正,岂不甚好。徐泽远问得清楚,阿闯打架多半为了哥们儿义气,他这年纪又怎么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哥们儿,又如何分辨兄弟义气与是非黑白。所以如此闯祸的根由,对徐泽远来说倒不算是人品有问题,最多少不更事,又重了些情义罢了。阿闯的爷爷还专门来谢过徐泽远因为他给了孙子‘重新做人’的机会,徐泽远嘴上说着,见外,见外。可心里却说谁又不是一路摸爬滚打,不停的重新做人呢。
一屋接待的第一批游客是北京来的两对年轻夫妻,和徐泽远的年纪不相上下,院落的一层有一间公用厨房,可以自己买菜烹饪简餐,他们意外于这样一个僻静小镇还有如此别致的小院,尽管那时南方已兴起民宿文化,只是一屋打理的更干净、方便、现代化。傍晚,他们闲逛了一天后, 买了淀里的鱼和藕,自己料理,伴着满院的花香和晚霞享受美食和甜淡的时光,徐泽远送了他们一壶春茶,于是五个人攀谈起来,徐泽远大体介绍了西河淀的水系和徐家镇历史渊源,游客聊起了旅行心德,还有北京的发展,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和消费理念。提起北京,徐泽远突然觉得那个城市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仅仅是一座承载过他的拼博和热恋的城市,且终将与自己绝别而一去不返,可他对她又有着千丝万缕的依恋。得知徐泽远在北京读书和工作过,几个年轻人便有了更多的话题,经济、金融、旅游、娱乐、生活,如何打拼,如何消费,天涯海北,无所不谈。第二天,旅客离开前和徐泽远互留了联系方式。
圆满的完成了第一单生意,徐泽远对这个祖屋的经营和将来的生活似乎有了些不同的思路。阿闯入了账兴冲冲跑到徐泽远面前一副大获全胜的样子,
远哥,这钱也太好赚了吧,一间房120,一年就十多万呀! 他应该叫徐泽远叔,可他更喜欢江湖上的称兄道弟——显得亲近。
你怎么算的?
一间房一天120,4间房,再乘以365天,乖乖,一年17万多的进账呀。阿闯数学学得不好,可按着计算器的指头上下翻舞,十分敏捷。
扣除水电费了吗?知道淡旺季吗?房屋空置率呢?我回来总要住一间吧?还有你的工资呢?对了,维护也是要花钱的。
阿闯被问得一惊一乍,
这么麻烦。
赚钱还有不麻烦的?
你好好想想,把这些都算清楚了。
那我可算不清楚。
先把房间打扫干净,晚上我教你算账。
打扫就打扫,算账我就不学了。阿闯想脚底抹油。
回来,你要学得快,以后,我都交给你打理。
真的?让我当老板?
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能多拿工资不?
让你拿大头。
哥,我学,你说什么我都听。
随着建设正式竣工、游客们陆续涌来,镇上的人们从开始的观望,到效仿徐泽远的做法,有的也开起了家庭式小客栈。凡登门讨教的徐泽远知无不言。
这个春、夏徐泽远过得十分充实,阿闯则把打架的力气全部消耗在一屋上上下下的打理上,尽心尽力。镇子热闹起来了,专程游玩或途经中转的年轻人们,穿、戴着户外的衣帽踏在镇子的青石板街道上拍摄街景,泛舟在波光粼粼的淀水上采荷戏渔,生气勃勃的带动着徐家镇的人气和经济收入,给这一方土地注入了新的文化。
一屋几乎每天都有游客光顾,房间不多,阿闯机灵又尝到了赚钱的了乐趣,一个人便能应付。徐泽远到清风寺和不悟辞行,他打算也去四处走走。南来北往游客说旅游的目的是为了找到自己,而徐泽远受到的启发却是,也许上天眷顾,或许能和林近溪在旅途中重逢。此时的清风寺可以用香火鼎盛来形容了。接待徐泽远的是道乙,
师兄,师父闭关了,不见人。此时道乙谦称徐泽远为师兄,不悟给徐泽远做了三皈,便也是徐泽远的归皈师了。
闭关?这么忙的时节,闭关?徐泽远看了看寺里川流不息的游客和侧院内尚未完工的寮房扩建工地。
哎,香火太盛也有烦恼。
什么烦恼?
师兄托人从山下运上来的砖瓦、钢材都堆在那儿了。
怎么不开工,不是说要扩建寮房,给打七的居士住吗?
法会不办了。
为什么?
依我说,就是来的人太多了,大呼小喝,吵吵嚷嚷,好多来找我们算命的,还有女菩萨拉着师父照相的,师父走到哪跟到哪,稻子也不敢去收了。罪过罪过。
徐泽远看着道乙满脑门的烦恼忍不住笑了,
道乙法师还会算命?给我也算上一卦。
阿弥陀佛,我只懂因果,哪懂算命。20岁的道乙,纯静的像13、4岁但没有叛逆期的大人,
徐泽远笑得更甚,见道乙有些愠气,方尽量收了收嘴角,
道乙法师莫要烦恼,师父能想出好办法来。
师兄找师父有急事?可写了便条递进去。
不是急事,等师父出了关我兴许就回来了。
师兄要出门?
四处走走。
去哪里?
走到哪算哪。
何时回来?
不知道。
哎,以前师父老考我,话只说一半让我想另一半。如今师父闭关了,又来了一个这样的师兄,话是说了,跟没说一样。让人费脑筋。
你是该费费脑筋,这么多众生等着你度呢,你何不写些‘止语’的牌子挂在寺里?
甚好,甚好,我怎么没想到呢。奥,对了,差点忘了正事,师父闭关前交待过,如果你来了就转让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
道乙欲言又止,抓了抓头,
最近实在太忙了,一天要打扫好几遍,还要替不懂规矩的香客们拜忏。
快说呀。
奥,师父说,苦难劫易过,生死劫不由己,唯有情劫难过,看似人为,实则天命。
还有呢?
没了。
这是师父特意转告给我的?
恩。
徐泽远从没向不悟提过情字,难道不悟真能洞穿人心,
你可知怎么解?
依我看,就是让你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你能看出我不高兴吗?
以前能,现在好些。
以前我不高兴?
哪个高兴的会黑灯下火的翻山,一身的酒气,还摔坏腿。
说的极是。
师叔说以后要立规矩贴在门上给香客看,不得带烟酒入寺,不得随处小便,和师父保持三尺远,不得在大殿里扔钱,还说要卖门票。
门票?
有的香客直接把钱扔在佛菩萨脚下,撒得到处都是,与其这样不如只收个门票,师父是万万不会设功德箱的。
市旅游办有人来过了?
好像是有人来过,省佛协的人也来过,不久师父就闭关了。
我看你说的前四条规矩就很好,门票的事等师父定。
对了,师父让我给你一个手串。
怎么用?有什么讲究?徐泽远接过一串类似植物果核穿成的半旧珠子,套在左手上。
没讲究,就是拿来念佛记数的,师父带过一阵子。
本来徐泽远想请不悟开示,万般皆能放下,唯有一人放不下,该如何了脱。可不悟此时最要紧的是要好好悟一悟清风寺的前路了,也或许他早成竹于胸?果然,要以出世之心,经营入世的生活,难;出世之人也未必只能怀有一颗出世的心境,也难。徐泽远在下山的路上为清风的前景有些忧心——一旦变成旅游景点,清风寺便会纳入商业体系,最直接的好处便是寺院的维护、用度能省些力,不必再自己劳神费力了,可这与不悟的理念相违。空门内外皆烦恼,信众三修争清静。徐泽远为情所困,不悟走在自悟渡人的路上,皆是各有各的烦恼。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