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总有某个人,与你而言就像一块磁铁,你几乎出于本能地想要靠近他,信任他。
也许你只是远远地看到了他的背影,就情不自禁地想要跑上去,拉住他的手臂。
程一风站在门框里换鞋,他内里穿着一件浅灰色薄毛衫,外面罩着雪白的白大褂,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商场男装店铺的模特一样挺拔清爽。唯一有些违和感的是他肩上挂着一只陈旧的牛皮挎包。这只牛皮公文包哪怕是外行人随便摩挲两下也会赞叹它皮质上等,做工精良,样式经典,走线细密而整齐,虽然上了年份,但牛皮散发出来的光泽依旧柔和,经过了时光漫长的打磨仍经久不衰。
我一直觉得这只老旧的挎包肯定有什么故事,因为程一风每天通勤都挎着它,却不像校园里的其他男生一样,背个松松垮垮的帆布包行走天下。终于有次我问起他这只挎包,他淡淡笑了笑,摸摸我的头:
“这是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用的包。”
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时我刚搬来和他同居,只知道他父亲是个大学教授,并不知道……我内疚地低声道歉。
“没事,不用道歉。”他宽慰我,温柔地像森林深处静谧的湖水。
“你今天很反常,竟然不像以前那样飞过来迎接我了。”程一风套上拖鞋,牛皮挎包被卸下来,和白大褂一起挂在树杈形状的落地衣帽架上。他走到厨房接了一杯水,一仰脖灌下。
“今天是不是很累呀?”我看着他又接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
“嗯。”他走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我乖乖地过去坐下,他把我揽进怀里。我温顺地缩在他的臂弯里,姿势很是小鸟依人。
我看他闭着眼睛背靠沙发,不像是想说话的样子,我也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程一风,你是不是都不上课的?”
我以为他会一下子坐起来,睁大眼睛讶异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然而他的处变不惊淡定自如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太一惊一乍了。他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靠着,嘴里隐隐约约吐出一个“嗯”。
我从他怀里挣出来,他这才睁开眼睛支起身子。
“你为什么不去上课啊?你也没告诉我呀!要不是今天你们班同学过来给你送合唱比赛的班服,我都不知道。”
程一风又靠了回去,顺带把我也拉回他怀里。他慵懒的磁性嗓音从头顶传下来:“我申请免听了,因为那些课,我上大学前就自学完了。平时你们上课的时间,我都待在实验室里做实验,或者写论文。”
“哦,这样啊,”我用指甲掐他胸前毛衫上细腻的针织纹路,嘟嘟囔囔地埋怨,“那你也不和我说一声。”
“因为从我一进学校就免听了,习以为常的事情,就忘了告诉你一声,我道歉。以后我有事情,一定及时告诉你,好不好?”
“嗯。”
唉,什么嘛,答案这么简单。不过好羡慕他啊,都不用上课,太爽了,换我我就天天睡到自然醒,醒了吃喝玩乐泡帅哥,学习是什么,我听不懂。
看他闭目养神一脸安详,我也忍不住昏昏欲睡了。我轻轻拉拉他衣服,假装无意地问了他最后一个疑惑:“你今天上午也去做实验啦?”
“先去找了在外面的一个同事,和她说了些事情,后来就回实验室了。”
“哦。”我短暂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敏感和多疑,但实在耐不住一上午身心劳累,很快便在他肥皂和消毒水味的怀里睡着了。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这个有些闷热的午后,如果我能拥有上帝的力量,回到那个客厅里,光线充盈浮动,盆栽的叶子在安静地摇晃,穿堂风来了走,走了来,我看着沙发上安心熟睡的我,和搂着我的年轻俊逸的程一风,我想,我一定会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如果当时的我有上帝视角,能看见所有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我想,我们的结局一定不会是那样。
比如说,忍着困意,理清所有发生在我和程一风身上不合理的事情,一件件掰碎了问他,刨根问底,拆穿谎言,直击真相。
比如说,坚持去程一风的实验室看一看。
比如说,在乔洛高三第一次剧烈胃痛的时候就不顾一切拉他去医院检查化验。
乔洛捏着一张薄薄的纸,从人来人往的医院大门走出来。外面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摆水果摊的小贩在转角处吆喝,出租车司机守着医院大门招徕乘客。阳光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明明和他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他却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都变了。
他在没有温度的阳光下困难地呼吸。
是谁的手把世界翻转了过来呢?
在医院门口,他停了下来,仰头看着天上亮堂堂的太阳。阳光劈头盖脸地铺在他的金色头发,和他年轻精致的面庞上。
走过的女孩子红着脸拿眼睛偷偷瞄他,扭头和同伴窃窃私语。
他如落魄的诗人一样呆呆地站在汹涌的人流中,大家都在大步地向前跑,而他,无法再前进了。身体的力气从某个破洞流泻而出,好像有一只巨大的针筒插进他的躯体,缓慢抽、吸,把他吸了个一干二净,空留一副无用的皮囊,在风里空荡荡地摇晃。
脑海中浮现母亲最后的画面——梅雨季,已经连续下了两星期的雨,铅灰色的云惨淡地低垂着。散发着霉味的病床上,母亲干瘦的手无力地抬起,扶上年幼的乔洛小小的脸。滚烫的泪水滑落脸庞,他哭着叫:
“妈妈!妈妈!不要离开我……”
那时母亲已经很久无法进食了,苍白的脸上只剩一层褶皱的皮。母亲吃力地挤出一个微弱的笑容。
“不要哭……阿洛……你要健康、快乐地长大,活到很久很久……”
妈妈,我……
扯起嘴角,他嘲讽地笑了一下。那个笑很无力。
他也不知道是想嘲笑谁,嘲笑自己,还是嘲笑命运。
手里被汗水浸得软塌的报告单被揉成一团,轻轻一投,纸团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不偏不倚地落进了绿色垃圾桶。
耶,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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