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没有开口,他的嘴唇在发抖。现在他总算已完全明白周静的企图。
她故意将这些人找来,安排他们躲在那客栈附近,故意说那些话,让他们听见,好让他以后想辩白也没法子辩白。
现在她已是江南周和天尊的主人,可是她还不满足。她还在打无双山庄的主意。
宋家若是承认了她们母子,她当然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接下无双山庄的霸业。
宋凤凰又在问:“你还有什话说!”
宋玄没有话说,这些事他虽然已想到,却连一句都没说出。
宋凤凰道:“宋家的家法第一条是什!”
宋玄的脸色还没有变,宋掌柜的脸色已变了。
他也知道宋家的家法,第一条就是戒淫━━淫人妻女,斩其双足。
宋凤凰冷笑道:“你既已犯了这一戒,就算我大哥护著你,我也容不得你!”
她的手一招,山坡下立刻就有个重髻童子送上了一柄剑。
剑一出鞘,寒气就已扎人肌肤。
宋凤凰厉声道:“现在我就要替我们宋家清理门户,你还不跪下来听命受刑!”
宋玄没有跪下。
宋凤凰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难道你还不肯认错,难道你敢不服家法?”
她知道没有人敢不服家法。
谁不服家法,谁就必将受天下英雄的唾弃,现在她手里不仅有一把剑,还有条绳子,用江湖千百年来传下的规矩编成的绳子,这条绳子已将宋玄紧紧捆住。
谁知宋玄就偏偏不服。
宋凤凰脸色变了。她是个很幸运的女人,不但有很好的家世,也有个很好的丈夫,江湖中敢正眼看看她的人却不多。所以她傲慢、骄纵,一向是大小姐的脾气,从来也没有将别人看在眼里。她想到的事立刻就要做。
长剑一抖,已经准备出手。
可是她想不到那位走两步路就要喘气的宋掌柜,动作忽然变得快了,忽然间就已挡在她面前,陪笑道:“华夫人,请息怒!”
宋凤凰道:“你想干什?”
宋掌柜道:“我想玄少爷心里也许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就算华夫人要用家法处治他,也不妨先回去见了老太爷再说。”
宋凤凰冷笑道:“你口口声声的叫我华夫人,是不是想提醒我,我已不是宋家的人。”
宋掌柜心里当然就是这意思,嘴里当然不肯承认,立刻摇头道:“小人不敢。”
宋凤凰道:“就算我已不是宋家的人,这把剑却还是宋家的剑。”
她长剑一展,厉声道:“这把剑就是家法。”
宋掌柜道:“华夫人说得有理,只不遇小人还有一点不明白。”
宋凤凰道:“那一点!”
宋掌柜还是满脸暗笑,道:“我不懂宋家的家法,怎会到了华家人的手里!”
宋凤凰脸色又变了,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姑奶奶无理。”
宋掌柜道:“小人不敢。”
一这四个字出口,他左手一领宋凤凰眼里,右手一撞、一托,宋凤凰掌中的剑,忽然间就已到了他手里。
他的人已退出三丈。
一这一招用得简单、乾净、迅速、准确,其中的变化巧妙,更难以形容。
宋玄出手夺柳枯竹的剑,用的正是这一招。
宋凤凰整个人都已僵住,脸色已气得发青,厉声道:“你是从那里学会这一招的!”
宋掌柜陪笑道:“华夫人既然也认出了这一招,那就最好了。”
他慢慢的接著道:“这是老爷子的亲传,他老人家再三嘱咐我,学会了这一招后,千万不可乱用,可是只要看见宋家的剑在外姓人的手捏,就一定要用这一招去夺叵来。”
他又笑了笑:“老爷子说出来的话,我当然不敢不听。”宋凤凰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满头珠翠环佩,却在不停的响。
她也知道这一招的确是宋家的独门绝技,而且一向传子不传婿,传媳不传女。
刚才她的剑正一瞬间就已被人夺走,就因为她也不懂这一招中的奥秘。
华威道人忽然道:“阁下是宋家的什人?”
他的人看来虽然高大威猛,说话的声音却是细声细气,斯文得很。他本来不是这样子,自从败在玄少爷的剑下之后,这些年来想必在求精养神,已经将涵养功夫练得很到家了,所以刚才一直都很渖得住气。
宋掌恒道:“算起来,小人只不过是老太爷的一个远房堂侄而已。”
华威道人道:“你知道这把剑是什剑?”
宋掌柩道:“这就是宋家的祖宗剑,传下来的四把宾剑之一。”
剑光一闪,剑气就已逼人眉睫。
华威道人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剑!”
宋掌柜道:“的确是好剑!”
华威道人道:“阁下配不配用这把剑!”
宋掌柜道:“不配。”
华威道人道:“那阁下为何还不将这把剑送还给玄少爷!”
宋掌柜道:“小人正有此意。”
他说的是老实话,他本来的确早就有这意思了,却不懂华威道人这是什意思。
可是他看得出宋凤凰懂。他们是经过患难的夫妻,他们已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现在她的丈夫要人将这柄本来属于她的剑送给别人,她居然没有一点懊恼愤怒,反而露出种说不出的温柔和关切。因为只有她懂得他的意思,他也知道她懂。
剑已在宋玄手里。可是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去看一眼,只是互相默默的凝视著。
也不知过了多久,华威道人忽然道:“再过几天,就是十一月十五了。”
宋凤凰道“好像还要再过八天。”
华威道人道“到了那一天,你嫁给我就已有整整二十年。”
宋凤凰道“我记得。”
华威道人道:“我从小就有个誓愿,一定要到成名后再成亲。”
宋凤凰道:“我知道。”
华威道人道:“我成名时已四十出头,我娶你的时候,比你就整整大了二十岁。”
宋凤凰笑了笑,道:“现在你还是此我大二十岁。”这地方不止他们两个人,他们却忽然说起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私事来。
他们的声音都很温柔,表情却都很奇怪,甚至连笑都笑得很奇怪。
华威道人:“这二十年来,只有你知道我过的是什日子。”
宋凤凰道:“我知道,你你一直觉得对不起我。”
华威道人道:“因为我败了,我已不是娶你时那个华威道人,无论到了什地方,都已没法子再出人头地,可是你”他走过来,握住了她妻子的手:“你从来也没有埋怨过,一直都在忍受著我的古怪脾气,没有你,我说不定早已死在阴沟里。”
宋凤凰道:“我为什要埋怨你,这二十年,每天早上一醒来,就能看见你在我的身边,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事能比得上这种福气。”
华威道人道:“可是现在我已经老了,说不定那天早上,你醒来时就会发现我已离你而去。”
宋凤凰道:“可是”华威道人不让她开口,又道:“每个人都迟早会有那样一天的,这种事我一向看得很淡,可是我绝不能让别人说,宋家的姑奶奶,嫁的是个没出息的丈夫,我总要为你争口气!”
宋凤凰道:“我明白。”
华威道人握紧她的手,道:“你真的明白!”
宋凤凰点了点头,眼泪已流下面颊。
华威道人长长吐出口气,道:“谢谢你。”
谢谢你。
这是多俗的三个字,可是这三个字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其中不如藏著有多少柔情,多少感激,汝得连化都化不开。
娃娃的眼泪已湿透衣袖。现在连她都已明白他的意思,连她都忍不住要为他们感动悲哀。
华威道人已坐下来,坐在草地上。草包早已枯黄虽然在少年情侣的眼里,这里还是绿草如茵的山坡,那也只不过因为在情人心里,每一天都是春天,每一季都是春季。
他们都已是多年的夫妻,他们的爱情久已升华。
他坐下来,将手里提著的黄布包摆在膝盖上,慢慢的抬起头,面对著宋玄。
宋玄已明白他的意思,只不过还在等著他自己说出来。
华威道人终于道:“现在我用的已不是剑。”
宋玄道:“哦!”
华威道人道:“自从败在你剑下后,我已发誓终生不再用剑。”
他看著膝上的包袱,道:“这二十年来,我又练成了另外一种兵刃,我日日夜夜都在盼望著,能够再与你一战。”
宋玄道:“我明白。”
华威道人道:“可是我已败在你剑下,败军之将,已不足言勇,所以你若不屑再与我这老人交手,我也不怪你。”
宋玄凝视著他,目光中忽然露出尊敬之意,脸上却全无表情,只秩淡的说了一个字:“请。”
用黄布做成的包袱,针脚缝得很密,外面还缠著长长的布带,打著密密的结。
一种很难解得开的结。要解开这种结,最快的方法就是一把拉断,一刀斩断。可是华威道人并没有这样做,这二十年来,他久已学会忍耐。他情愿多费些事,将这些结一个个解开。
这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聚短离长,想再跟他的妻子多斯守片刻。宋凤凰看著他,忽然擦乾了眼泪,蹲在他身边,道:“我来帮你的忙。”,布带是她结成的,她当然解得快。她明知她丈夫此去这一战,生死荣辱,都很难预测。
她明知她的丈夫这一去就末必能回得来,为什不愿再拖延片刻?因为她不愿这片刻时光,消磨了他的勇气和信心。
因为她希望他这一战能够胜。他了解他妻子的心意,她也知道他了解。这种了解是多困难?又是多幸福!多珍贵!
每个人都已被他们这种情感所感动,只有周静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却一直在看著那黄色包袱。
她心里在想:这包袱里藏著的究竟是种什样的兵器?是不是能击败宋玄?
华威道人壮年时就已是天下公认的高手,被宋玄击败后,体力也许会逐渐衰退,再难和他的颠峰时代相比。
可是一个人有了一次失败的经验后,做事必定更谨慎,思虑必定更周密,绝不会再像少年时那任性冲动,也绝不会再做没有把握的事。何况,宋玄剑法的可怕,他已深深体会,要选择一种武器来对付玄少爷的剑,并不是件容易事。
看他对这包袱的珍惜,就可以想像到他选择的这种武器,必定是江湖中很少见的,而且必定是极犀利、极霸道的一种。他蓄精养神,苦练了二十年,如今竟不惜冒生命之险,甚至不惜和他患难与共的妻子离别,要再来与宋玄一战,可见他对这一战必定已有了相当把握。
周静轻轻吐出口气,对自己的分析也很有把握。现在若有人要跟她打赌,她很可能会赌华威道人胜。比数大概是?七比三,最低也应该是六比四。她相信自己这判断绝不会太错。
包袱终于解开,里面包著的兵器,竟只不过是根木棍!
一根普通的木棍,木质虽然很坚硬,也绝对不能与百炼精钢的宝剑相比。
这就是他苦练二十年的武器?就凭这根木棍,就能对付玄少爷的剑?周静看著这根木棍,心里也不知是惊讶?还是失望?也许每个人都会觉得很契惊。很失望,宋玄却是例外。
只有他了解华威道人选择这种兵器的苦心,只有他认为华威道人这种选择绝对正确。
木棍本就是人类最原始的一种武器,自从远古时,人类要猎兽为食,保护自己时,就有这种武器。就因为它是最原始的一种武器,而且每个人都会用它来打人赶狗,所以都难免对它轻视,却忘了世上所有的兵器,都是由它演变而来的。木棍本身的招式也许很简单,但是在一位高手掌中,就可以把它当作枪,当作剑,当作判官笔所以武器的变化,都可以用这一根木棍施展出来。
华威道人要将这一根普通的木棍包藏得如此仔细,也并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一种心战,对自己的心战。
他一定要先使自己对这木棍珍惜尊敬,然后才会对它生出信心。”信心”本身就是种武器,而且是最犀利、最有效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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