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熙二年八月二十,秣陵天气异常闷热,即便是到了夜晚,花园里些许吹起的凉风仍然驱不散白日里积攒的热量,整个冷僻行宫如同囚禁犯人的湿热牢笼,知了一声更比一声呱噪地叫嚷着,把满怀心事无心睡眠的人们吵得愈加烦躁不安。
云溪在一株枝繁叶茂的白果树下跪得腰膝酸软,终于熬到梁帝开口。
“北邺和大梁打仗虽然屡战屡败,但寡人听说元嗣把他那几个儿子调.教得都还不错。”
元嗣是北邺的皇帝,云溪骤然听到梁帝提起,心里咯噔一下,登时猜到了他的来意。
这二三十年来南楚、北邺、西狄三分天下,本来实力旗鼓相当势均力敌,但是两个多月前宁王梁裕自恃功高,逼云溪父皇退位,谋篡了南楚江山,改国号为南梁,登基为梁帝。听说新的朝堂暂时不大稳定,边关亦有些动荡。
云溪暗自琢磨:梁帝深夜突然造访,还摒退下人单独宣她一人来见,十有八九是想让自己这个被软禁在秣陵孤僻行宫的前楚公主,来替他的女儿们嫁给北邺的皇子。
此前母后曾千叮咛万嘱咐:“我知你性情最是刚烈,可你如今已不再是公主,我与你父皇也势单力薄,没有办法再庇护你们。你若遇到梁帝,万万不可与之冲突,切记要投其所好!”
故而云溪稍微思忖了一下,努力朝金丝软榻上半倚半睡斜睨着眼等她回话的梁帝眨了眨眼睛:“北邺皇子再优秀,又怎及陛下雄才大略,自创‘朔月阵’以两千步兵大破北邺三万精锐骑兵?!”
梁帝果然十分受用,闻言打了个哈欠,一骨碌从软榻上坐起来,两眼灼灼地看着云溪,饶有兴趣地道:“这些年寡人东征西讨,不成想你这个小丫头倒是长大了!”
云溪听见他说“东征西讨”,一时间又想起前楚皇城被攻破火光滔天的那一晚,不禁面色微微尴尬。
这时梁帝忽然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问:“你姐姐嫁给寡人的儿子,自然锦衣玉食、衣食无忧。那云溪你呢?如果寡人没有记错,下月你就该及笄了,你有没有想好要嫁给什么样的男子?”
云溪心里蓦地一紧,眼前依稀浮现出一个白衣诀诀的影子,她咬了咬唇,眼睛不自觉地看向脚下湿漉漉的地面,低声道:“罪女早已对佛祖发过誓,情愿青灯古佛伴一生!”
“哦,是吗?”梁帝闻言声音蓦地一冷。
他紧紧盯着云溪,唇角原本噙着一抹弧度也渐渐收拢,到后来,甚至噙满了冷酷:“你可是怪寡人不把你给嫁给老三?可你也该知道,太子已娶了你的姐姐,若寡人再把你许给老三,怕是朝野不服!”
云溪登时脸色煞白,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罪女不敢!”
梁帝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些:“邺皇长子年岁和你差不多,寡人看过他的画像,模样生的不错,又是正宫所出,听说元嗣属意立他为太子。你若嫁给他,日后或可以成为北邺皇后!”
说着,话锋突然一转,有些告诫意味地看着云溪道:“寡人虽没有办法恪守以前的约定,可也为你安排了最好的归宿。你,还有什么不满?”
一阵风吹来,云溪感觉到背后凉丝丝的,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背后沁出的冷汗竟已层层浸湿衣衫。
她垂下头,想起被幽禁在行宫整日只能养鸽逗趣的父皇,以及这几日晨起时总在没人处呕吐、间或轻抚小腹眼神温柔的母后,咬了咬牙,重重朝梁帝叩头:“罪女不祥,不宜婚嫁。还求陛下开恩,准许罪女留在行宫削发陪伴父母。罪女将日日诵经,为陛下祈福!”
这还是梁帝即位以来,云溪第一次喊他陛下!
梁帝脸色铁青,胸口上下起伏,死死盯着跪在地上兀自不停叩首的云溪,眼睛里升腾起冰冷的寒意。
云溪只觉得自己的背后几乎快要被那冰矢穿透,浑身战栗起不安的鸡皮疙瘩。
皎皎月光下,金丝软榻上的梁帝一言不发,时间好似凝固了一般,静寂森然,鸦雀无声。
大滴的汗顺着云溪额头直往下掉,滚落进脚下的泥土里。
良久,梁帝忽然冷笑一声:“好,好,楚德文你真是生的好女儿!寡人就不信,你……哼!”,然后拂袖而去。
空旷的院落,他阴翳的笑声回荡不歇,惊飞一树栖息的雏鸽。
云溪不寒而栗。
也不知从哪里又生出一阵冷风,吹得她汗毛乍起,更加战栗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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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云溪正在闺房中绣一块丝帕,婢女慌慌忙忙前来通报:“王上仙去了!”
她陡然一惊,针尖倏地刺进手指,拔腿就往父皇和母后的寝殿跑。
原本空旷肃静的宫室,不知何时已乌泱泱的跪了一地人,呜咽呜咽的抽泣声中,云溪分开众人冲上前去,只见凌乱的床榻上,父皇睁大双眼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她颤抖地并拢两指,徐徐探向他的鼻息,只觉得在那数息之间空气仿佛凝滞,竟没有丝毫流动。
一颗忐忑了四五日的心登时重重地跌落了下来。
云溪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梁帝那夜前临时走搁下的那句重话所意味的狠毒。
母后指着旁边被揉成一团半新不旧的棉被,悲痛欲绝道:“他命你舅舅来探望我,我,我一高兴,也没有想太多,就去见你舅舅了。谁知道,他竟然偷偷命人……说到底,他,还是不肯放过你父皇!”
云溪替母后轻轻拭去眼角噙着的泪花,一想起父皇居然是被梁帝命人用棉被蒙住脸面生生扼死的,心就不受控制地一抽一抽剧烈疼痛。
她忽而想起几年来街头巷尾孩童吟唱的“南楚的江山,梁姓的朝堂。铁打的梁公,流水的皇帝”,蓦地明白过来:原来一直以来,自己和父皇都错了!
先前梁帝为谋帝位,接连谋害五位前楚皇帝。然而他毕竟不是名正言顺得到的江山,总难免日日提心吊胆。故而就算父皇识时务地交出皇位,只要梁帝哪日不高兴,她们一家人就是待宰的羔羊,根本不可能逃离皇权争斗的尔虞我诈!
三更天,云溪温言软语地终于哄母后睡着。
母后像个没有亲人陪伴的孩子,睡得很不踏实,即使睡着了,在梦中也偶尔啜泣,看起来格外惹人疼惜。
轻手轻脚的,她赤足下地,在月光下,打开了先头偷偷藏起的、与父皇死讯同期而至的一纸赐婚书。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楚氏云溪系南梁皇室旁支所出,身份贵重,聪慧灵敏,朕甚疼爱,已收为义女,赐封富阳公主。今公主年已豆蔻,适婚嫁之时。朕闻北邺大皇子元焘仪表堂堂,与富阳公主婚配堪称天设地造,朕心甚悦。为成佳人之美,兹将富阳公主嫁与元焘,亦两邦友好之交也,一切礼仪由两邦使节商议后待办。
果然,不管云溪愿意与否,梁帝早就打定了主意一石二鸟,既除掉了父皇杀鸡儆猴,又以母后为质,胁迫她为棋子与北邺和亲!
咬牙将圣旨揉.做一团,云溪攥紧了手指,冷静的目光中透出坚定:终有一日,我必倾覆南梁,要你以命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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