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正一刻。
长安,大明宫,右神策军,内廷。
鱼弘志内衬已被细汗浸湿,但仍保持着跪立于地的姿势,四肢不敢挪动分毫。倒不是他吓得发怵,而是他似乎窥到了王守澄的真实意图。
王守澄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不凶危险谲,无以求富贵;不伤及腹心,无以显奇功……”
“……只有让圣人亲眼看到,是我等神策军救驾勤王,于危急之时,救圣尊于水火,吾辈才能居于首功,固取荣宠!”
王守澄最后四字,说得一字一顿。
全明白了。
鱼弘志瞪圆了双眼,到现在,他终于全明白了……
王将军参与鬼兵密谋,自一开始为的就不是什么拥立那位、助其弑君篡逆,而是利用鬼兵之谋,铲除异己,同时坐收渔利!
所以王守澄在鬼兵入宫城后收归神策军,选择作壁上观,任由种种消息传入而无所为,是因为他始终在静候一个消息……
鬼兵败局已定的消息!
而能带来这个消息的不是天子移驾他处;不是意料之外的京兆府兵;而是沈竓的金吾卫!
他知道,天子移驾他处、京兆府兵的战力,都不是扭转大局的根本。而沈竓的金吾卫,则是翊卫天子的禁军之一,战力精悍,金吾卫若来,鬼兵的败亡也只是时间问题,届时若是被捉到活口,供出神策军参与其中的内幕,可就大事不妙了……
所以此刻神策军必发,而目标,则并非天子……
而是鬼兵。
鱼弘志不由得竖起大拇指,向王守澄啧啧称叹。
天子的生死,根本不重要。
天子崩,则鬼兵被神策军尽数屠灭,王将军便迎立那位于藩邸,政由北司,继续荣宠绝伦;天子生,则王将军引兵救驾,劳苦功高,天子宠信自然归附。
无论哪种情况,都是吾辈得利!
“祖宗英明!”
鱼弘志朗声笑道,将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充盈他胸中的,唯有发自心底的佩服。看来他还有很多要学的啊。
“传令下去……”王守澄面无表情地冷冷一哼,近乎从牙缝里吐出字来:“速发左右神策军五百步骑,径往清思殿救驾勤王,路遇鬼兵,一概屠灭!”
与此同时,宣政门。
多亏把守宣政门的广平军留了个心眼,及时报上军号,这才避免了一场救驾部队的自相残杀。
看到驰援而来的沈竓,原本心急如焚的崔琯大喜过望,但在注意到来援的金吾卫只有二百余人后,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失望。
两人心照不宣地免去了繁文缛节以及寒暄,崔琯马上将宣政殿仍被鬼兵占据的现实给沈竓汇报了一番,言辞甚是恭敬。虽然两人官阶相同,互不统属,但眼下敌众我寡的情形下,内部和睦,才不会杀死救驾队伍最后的胜算。
沈竓望着堆积在宣政门附近的上百具尸体,其中有乱党的,也有京兆府兵的,不禁忧心忡忡起来。
“崔公的京兆府里还有多少人?”
“七百余可战之兵……”
“贼人呢?”
“千余?”崔琯将目光投向黑暗中的宣政殿,那边漆黑一片,虚实不明,因而只得凭借先前交锋时候见到的人数进行揣测,他须臾又摇摇头进行了更正:“或许二千余,总之敌众我寡……”
沈竓的浓眉愈发地皱起,连带着整个脸庞的沟壑都变得深邃。显然敌人这个人数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在于,乱党备有长牌,弩箭难破之;殿阶狭窄,陌刀难伤之。乱党就像是缩头乌龟,也不出击,反而倚仗大殿,筑起了坚固的防守。
有人建议道:“不知可否火攻?”
若是战场,面对这等敌人,火攻的方式的确是最为可行的办法,但沈竓对此当场否决,这可是皇宫!在这里放火,大殿若是被焚,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崔公在此驻军多久了?”
“不到二刻工夫……”
“二刻工夫,二刻工夫……”沈竓急躁地重复着,心里下了结论:不能再等了!他握紧佩刀,一改往日的谨慎:“冲过去!必须现在就冲过去!”
这时候沈竓已经没法再谨慎了,耽搁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圣人现在恐怕已经凶多吉少。必须强攻宣政殿,哪怕全死完,也不能让天子有任何闪失。何况,一百对两千的仗,沈竓也不是没打过。这里金吾兵是三百对两千,沈竓安慰自己,某种程度上,已经算富裕仗了……
崔琯望向沈竓的凝重神情,他从这位年迈军将的浑浊双眼中看到了难掩的焦躁和自责。他知道这位金吾卫大将军身上肩负着远比他崔琯更为沉重的重担:救驾对于崔琯,只是臣子之义,而对于沈竓,还有职衔之责。而如若救驾失败,沈竓面临的,则不光是家族数十人的人头滚滚,还有他百死莫偿的悔恨。
“沈将军……”
崔琯抬起宽厚的手掌,在沈竓肩头轻轻拍了拍。
沈竓转头看过去,崔琯眼神热切,语声清亮,拱手相视:“崔琯携京兆府广平军,愿为沈将军前驱……”
沈竓肩头不为人注意地一颤,表情展露了一丝惊讶。沈竓顾不上表示感谢,但他向崔琯最终的微微颔首,内中所传递的,已不言自明。
片刻的沉默后,沈竓拔剑大喝:“金吾卫!列阵于前!”
沈竓麾下的二百余金吾卫,以及原本被崔琯节制的数十金吾兵得令,纷纷绕至京兆府兵阵前,弓弩在前,陌刀居后。只待主帅下令,便要向宣政殿发起冲击。而崔琯见金吾兵已开始行动,便马上配合着命令所有广平军整军待发。
救驾军队里的动静,自然没有逃过盘踞宣政殿的鬼兵观察,对方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像一枚尖钉,死死地钉在殿周,不让救驾队伍越过中朝一步。而只要柏夔击杀天子,回军掩杀,他们就赢了……
但他们并不知道,救驾军的意图并非盲目直冲。
京兆府最后的骑军,则被安排在了军阵两侧靠近院墙的位置,此处有旌节遮掩,可避免被殿中敌军轻易发现。只待金吾兵将敌阵压缩,京兆府兵便分出小股部队,将殿两侧宫门开启,骑军出动,迅速包抄至宣政殿后,尔后下马反杀。
宣政殿前的空气近乎凝固,战事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清思殿内。
突如其来的变故本让殿中陷入了骚动,而且柏夔中箭倒地,一时鬼兵陷入了混乱。但张翊均的那声“护驾”让原本匍匐于地,被鬼兵压制的金吾兵、龙武军如梦初醒。
一名金吾卫反应极快,意识到这是反击的良机,他瞅准鬼兵注意力被转移的机会,一声大吼:“保护圣人!”尔后从地上拾起横刀,向着身前的一名持弩鬼兵小腿横劈过去,伴着那鬼兵的一声惨嚎,霎时间殿中战斗再起。殿中人数势均力敌的金吾兵马上同敌人战成一团。
张翊均为免误伤,迅速卸去面甲。
一刻之前,他原本骑着“飒玉骓”经过了狼藉一片的紫宸殿,却赫然发现,在尸堆中躺着一名鬼兵的尸体。他因而灵光乍现,迅速换上了鬼兵的装扮,骑马径入内朝。
但在紫宸殿后,又注意到了一名趴着倒下的宦官,脊背上插着数支弩箭,已然断气多时。
而这是紫宸殿附近唯一一具未在殿中遇害的宦官。
尸体头朝东北,脚向西南,且袍服贴着地面的部分明显有摩擦的痕迹。因而张翊均便有所猜测,这个指向的方向,有可能便是天子行在的方位。但对于这一点张翊均并不敢打包票,不过彼时留给他的时间本就不多,他便抱着赌博的心态,朝着东北方向策马狂奔。
而他这一赌,竟真的赌对了……
事实证明,即便心思缜密如柏夔,也不会在最后关头发现,紧随自己冲至天子御前的,居然有个他以为的“死人”。
张翊均大步赶至天子身侧,两手匆匆一叉,语速极快:“请陛下速速移驾!”
一旁的马元贽对张翊均的装束有些不放心,但考虑到此人方才射倒了柏夔,应当不是同乱党一伙的。况且殿中场面一片混乱,让天子移驾也是上上之策。不过他不能让这个新冒出来的年轻人夺了护驾之功,便又强调似的开口高声道:“陛下,移驾珠镜殿吧!”
天子这次不再反驳,迅速转身,在马元贽的领路下,张翊均殿后,一息的工夫身形已消失在了殿中巨幅屏风后。
柏夔这时已扶着脑袋,挣扎着站起身来,方才他整个半张脸磕中了坚实的御阶,此刻他口腔内满是鲜血,额角也被撞得发紫。他用力将插于右侧臂膀的弩箭强行拗断,拨出横刀,一下砍倒了冲至他身侧的金吾兵。
他将次兄家书收入蹀躞斜囊,转动脖颈,却四处不见天子其人,直到他最终将目光投向了殿中屏风……
只因他方才倒地时隐约听到,那个宦官似乎大声叫嚷着“珠镜殿”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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