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庚辰,子初。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
大王这个称谓,在自己府上,也就只有一个人才敢这样称呼自己……
颍王扭头看去,自己的侧妃王氏正向自己敛衽施礼。
颍王便吩咐下人们都先去休息,在婢女们都退入二进院落后,李瀍这才仔细地看了看王氏。她身着绣着牡丹的褐边浅粉细钗礼衣,衣内是一袭淡紫丝绸衫,腰间似束非束的银线绣缎,衬出来出水芙蓉般的纤颀身段,衣服内衬没覆盖的锁骨肌肤,宛若孤瘦雪霜。
李瀍略有惊讶地问道:“你怎么还没睡?”
王氏低头行礼道:“妾身自知圣人与大王设宴于十六宅,可是不知为何,今夜妾身甚是想念大王,便想等大王回府同大王同时就寝,幸而等到了。”
不得不说,王氏微微低下的头,确让李瀍不由得有些心动,即使未有过多梳妆,白净的脸庞却不失明艳端庄;正所谓着粉太白,施朱太赤;慧眸灵动,却娇而不媚;最是那额头上的一抹鹅黄钿,可谓艳色生辉。
王妃抬头看向李瀍,两人四目相对之时,方才几乎整晚甚是严肃的李瀍,眼神中竟也随之脉脉含情。
“你不用这样提醒我,”李瀍伸手碰了碰王氏水灵灵的脸颊,莞尔一笑,“我记得的,当年就是今天,父皇把你赐给我,那时你正值豆蔻,我将过总角,想来也八年过去了。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等我到现在的?”
王氏脸霎时红了,“妾身的小心思,大王都心知肚明。”
“时间还不算晚,方才我也没喝多少酒,你去给我准备下,我去后园自己再喝些吧。不过也莫麻烦下人了,你忙完后也早歇息。”
王氏低头唱了个喏,便就此退下了。
和太宗贞观年间的长安城中动辄占据半坊乃至一坊的皇子、公主府邸不同,坐落于十六王宅中的颍王宅并不大。和所有在十六宅居住的诸王宅院一样,不过是个三进的院子,有前中后三殿,再外加一座后园。正门正上方挂着一块金漆红木匾,上书楷书“颍王宅”三个大字,字体匀衡瘦硬,笔法虬劲有力,显然出自当朝谏议大夫柳公权的手笔。
第一进院落中央放着天子前年赐给皇弟颍王的珊瑚树,高约一尺半,枝干参差扶疏,颜色经过打磨通红有光泽,即使在夜晚也能泛着淡淡红光。第二进院落种了几棵柳树,早在李瀍十二岁出阁,住进十六宅的时候,柳树就已在了,据说是父皇——穆宗皇帝栽种的。如今长得垂直挺拔,每逢时节入夏,便是枝繁叶茂,风吹柳花满园香。而今入冬,看着枝条随风拂动,倒也给了颍王一种莫名的安心之感。
李瀍穿过两进院落,脱下道袍,换上深紫亲王常服迈进后园,拿起放在后园炼丹炉旁的道家拂尘,在石凳上坐下。时已入冬,飒飒西风,吹得院内遍栽的秋菊花瓣满地,子正时分的后园凉爽沁人。王氏在李瀍更衣的半刻已在后园的石桌上摆好了细颈银酒壶和白玉酒杯。
是夜,月光清澈。
王氏总感觉颍王有些心事,往常的颍王只顾着炼丹,张翊均还在长安时,两人对着道家的经书一读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后来张翊均远赴滑州、又往西川后,颍王也偶尔叫宫里的道士赵归真过来求仙问道,两人一起闷在后园炼丹炉旁几个时辰才出来。可是今天的颍王,在宴席过后却像换了个人,虽然看向自己时还像以前一样笑着,但是目光移开的时候却又紧锁眉头,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这样想着,王氏悄悄把后园的门开了一条缝,却发现颍王竟一反常态地脱下了从不离身的道袍,换上了藩王的深紫常服,也系上了白玉腰带。倾泻的月光照亮了颍王有棱角的英俊的脸,身材魁伟的他此刻却又显得儒雅非凡。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抬头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不知为何,看着此时此刻的颍王,王氏心里想起了杜子美的这句诗。自己小时尚为歌女时便学唱了这首《饮中八仙歌》,后来因善歌舞被进献入宫,旋即被穆宗皇帝赐给了颍王,这之间八年再未唱过。
谁知颍王像是感受到了王氏的存在一样,看向这边道:“别藏了,我看见你了。”
王氏一脸慌张地打开门迈进后园,险些被门槛绊倒。
“不是让你休息吗,这么晚了有何事?”李瀍问道。
王氏整了整衣服跪下来,眼神澄澈,“妾身只是担心大王,看大王今晚似乎心有所虑,想来为大王分忧解难。”
李瀍叹了口气,便拉王氏坐到自己旁边。
“我所思虑的,你怕是力所不能及啊。”
“大王思虑所在,莫不是朝堂?”
李瀍一怔,看向王氏,“正是。”
“妾身或可为大王解惑一二。”
李瀍笑道:“你每日不过深居王宅,极少出府,如何得知那庙堂之事?”
王氏抬起清澈的双眸与李瀍相视,言语中甚至还带有些自信。
“大王有所不知,每次赵归真来为大王讲道,一来就是几个时辰,妾身为了打发时间,都会和他的那个小道童聊上好久。”
“你是说,那个赵归真的道童?叫什么来着,好像是……”
“叫阿朓。”
“噢,想起来了,赵朓,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子。”
“赵归真虽只是道士,然而因为常出入宫禁,知道不少朝中之事,又居于平康里,听说许多坊间传闻。阿朓自然也耳濡目染,”王氏目不转睛地看着颍王,接着说道:“妾身也就从他那里知道了一些十六宅外面发生的事,不知道会不会帮到大王。”
八年以来,即使到了弱冠之年,从敬宗皇帝被弑杀后,朝中党争肆虐,凶险的政局也让颍王选择远离权力斗争中心。出阁搬入十六王宅之后,更只是潜心修道,所结识之人不过宫中道士。李德裕出镇外藩以后,颍王亦极少与朝臣相交。全靠这样,才不至于让北司盯上。可以说,出阁后的这八年,逃避才是李瀍人生的主旋律。
颍王端着白玉杯沉吟片刻,又看了看王氏坚定的双眼,不由得心中感慨,若是李德裕或是张翊均在,恐怕自己也不至于对朝堂发生之事如此无知,以至于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远比自己清楚。
颍王让王氏起身,二人相隔石桌而坐,“你可曾听说过,朝中有个穆庆臣,新任尚书左丞?”
王氏明显地感觉到,今日的颍王的确不同往日,即便是她也从未见过颍王如此严肃认真的眼神。
“这……妾身还不太清楚,但是此人确实听说过,”王氏想了想道:“敬宗皇帝宝历年间时,他还只是礼部员外郎,后来很快转任翰林侍讲学士,后来圣人即位,只用了五年就升到了现在的位置。据说,此人从不结党,与牛思黯和李宗闵都只是点头之交……”
王氏顿了顿,须臾接着道:“以臣妾愚见,他的升迁,或是为了让南衙学习吧。”
颍王抿着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王氏略显娇俏的眉眼,微笑着打趣道:“这就是你说的不太清楚?你可比我这个‘不太清楚’的清楚多了。”
王氏嫣然一笑,“因为……臣妾确实不知,穆公升官如此迅速的缘由。”
“你这倒说到点子上了,”颍王放下白玉酒杯,缓缓起身,“虽说尚书左丞是正四品,但是掌侍进奏,参议表章,得见天子,他又兼任翰林学士,参掌机务,知制诰……”
李瀍说着自己便陷入了沉思,王氏知道,颍王思考的时候最好不要打扰他,便只是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看着颍王眸色闪动。
即使席宴早已结束,但是李瀍心中却还是有一道阴影挥之不去,更让李瀍郁闷的是,他竟想不出个所以然,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心有所虑。可以说,数年间,由于一向不关心政局朝堂,把心思都放在了修道游猎之上,纵使天资聪颖,此时想马上弄明白这朝堂之间发生的事情,颍王也顿觉力不从心。因为李瀍怎么也没想到,那大明宫里的利益纠葛,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竟到了这种地步。
王氏像是猜出来李瀍的内心似的,起身轻抚着自己丈夫宽阔的后背,轻声细语道:“臣妾记得翊均在长安时,每有思虑,便喜欢自己一人言语,很快便能理清。王爷心有所虑,不如讲出来,不然总是一团乱麻,徒增忧思……”
颍王看了看王氏,手不自觉地轻拂一下她的面颊,情不自禁地笑了。颍王想起来张翊均一个人思考的时候,表情认真得像尊铜像,那时李瀍总喜欢过去捣乱,张翊均却能不为所动。
想来已经有两年没见了,颍王瞬间竟对那段时光有些怀念。
颍王便学着当初张翊均的样子,也像是说给王氏听,“王守澄权势熏灼久矣,暂且不论;其党羽郑注,公然卖官鬻爵,早已恶名远扬,圣人不可能不有所耳闻;当朝宰相牛思黯、李宗闵,同党相护,三朝旧臣,素有名望,自前年两人同年拜相后,共同排挤老师李德裕亲近之人;而穆庆臣,无朋无党,又约身谨洁,却得受拔擢……”
李瀍脑中忽地一闪念。
“自相矛盾!”
李瀍和王氏几乎异口同声,王氏一抬慧眼,两人四目相对。
“没错,”颍王深深地看了眼王氏,方才的闪念渐趋成型:“……不论是王守澄的受宠,圣人对郑注的姑息,还是公然结党,贬斥朝臣的牛思黯、李宗闵,倘若没有这个穆庆臣,一切都解释的通,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
“而如果加上穆庆臣,与朝中这些人相对比,却无不显得突兀。”王氏温言补充道。
“与其说突兀,他的升迁才是这一切矛盾的中心。”李瀍面朝菊丛假山,负手而立,表情舒缓了不少,“没想到张翊均的思考方式倒还管些用……”
不知怎的,李瀍内心感觉在十六王宅的外面,在那长安大明宫的凶险朝堂上,有一股莫名的暗流在缓缓涌动,远非简单的党争或是阉宦专权,而是更加凶险的斗争正蛰伏在风雨飘摇的帝国中心。但是具体是什么,李瀍此时还毫无头绪,至少从现有的信息来看,一切恐怕并不简单。
颍王似是下定了决心,口中轻轻地念念有词道:“也许……本王确该做出些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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