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休面前, 还是村西的坟地。
这显然是另一个时间点,天没有下雨,坟冢间的杂草青翠茂盛。夕阳如火, 整座嵬山如同在燃烧。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后面、后面忘了。”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在坟地里穿行,嘴里背着诗句,手里还提着蚂蚱笼子。
她看着也就七八岁,身边还有两个男孩。一个男孩看着最年长,一个比她小,鼻子底下还拖着鼻涕。
他们衣服破旧, 补丁叠补丁, 看着是几十年前的款式。
坟地里虫子不多, 三个小孩一路朝嵬山下的树林子跑。没过几分钟,就听女孩一声尖叫。
“鬼啊——!”
年长的男孩立刻护在前面,三个孩子都看清了那只“鬼”的正体。
那是个畸形的男孩。
他长着两条多余的手臂,脊柱弯曲。五官各自为政, 看起来相当吓人。
畸形儿身上只有几块烂布,皮肤上满是血迹与青紫,貌似刚被人打了一顿。他蜷缩在地上,身体时不时抽搐,像条格外丑陋的肉虫。
年长的男孩松了口气:“妮儿没事,是村里不要的孩子。肯定是叫人撞见,嫌弃晦气,顺手给揍了。”
“不要的孩子?”女孩好奇道, “哥, 啥是不要的孩子?”
哥哥挠了挠后脑勺:“记得隔壁婶子哭吗?她上个月刚生了个。咱们村每年都有这样的小孩, 很多生下来就是死的。”
“雨水多的年份, 这种怪胎特别多。爷爷说是雨下得太勤,村里阴气重。”
“那这个为啥不要呀,他不还活着吗?”女孩指着草丛里的畸形儿。
“养不起咯。”哥哥学着大人的口吻,“爷爷说有人舍不得扔,也最多养到二十出头,大部分十几岁就死了。”
“长得吓人还命短,大家都觉得晦气。再说咱们村儿不宽裕,谁家供得起呀。不如装个缸送走,放外头靠天养。”
女孩:“哦,我记得。”
她比划了一下,“我在婶子家看见了,那么大的缸,里头还放了吃的。”
哥哥严肃点头:“对对,就是那个。”
“不过婶子的孩子肯定没了,我前几天在林子里瞧见了那口缸,臭死个人。”
说到这,三个小孩沉默了会儿。
女孩看了看窝在地上的孩子,那孩子不会说话,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
于是她又想了想:“村里每家出口饭,不就能养活他了吗?被爸爸妈妈扔掉,还要挨打,多可怜。”
“隔壁婶子哭得可伤心了,哭了好几天呢。”她补充。
“又没啥理由,大家凭啥给他饭吃啊?”哥哥使劲挠头,“但你这么一讲,他确实可怜巴巴的……”
“吃饭,吃饭。”弟弟口齿不清地重复。
三个孩子又在草丛里沉默地蹲了会儿。
“我想到了。”女孩绷紧一张小脸,“他们都说晦气,咱们就说这孩子是香瑞……那个,祥瑞之兆!咱们三个一起说,就说看到他会飞。”
哥哥:“……”
哥哥:“会飞太夸张了,就说他发光。”
弟弟:“发光!发光!”
“又会飞又发光。”女孩觉得自己聪明极了,“那群爷爷奶奶最信这个,肯定会给他一口饭吃。”
哥哥想法更现实,可惜现实得有限:“那咱们带他去找村长,让村长帮我们说话,绝对好使。”
“对对,还得有证据。”女孩掏遍身上的口袋,找到一颗糖。
糖果包着鲜艳的红色糖纸,端端正正印着“双喜硬糖”。这可是个稀罕东西,爸爸妈妈去镇上吃喜酒,专门带回来几颗。
糖球圆溜溜的,透着漂亮的明红色,她看了又看,一直舍不得吃。
最终,女孩还是依依不舍地剥开糖果,把糖球塞给了畸形的孩子。
“拿好了,这是你的神奇内丹。”她语气很严肃,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
那畸形儿似懂非懂地抓紧糖球,没有松开。
……
嵬山村的村长是个和气的中年男人,个头很矮。孩子们都知道,村长是村子里唯一的老师。
开始听三个孩子胡诌八扯,村长脸上止不住地笑。可是看到那畸形儿身上的伤,村长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打了盆水,轻轻给那孩子擦拭身体,又拿了瓶红药水出来处理伤口。畸形儿全身是伤,瘦得只剩骨架,肋骨高高凸起。
村长看得眉头紧皱,止不住叹气。
“村长信了,村长肯定信了。”女孩对哥哥攥拳,“咱们两个真厉害。”
弟弟小声:“三个,三个。”
“你们的想法很有意思,这事儿……唉,我早该想办法的。”
安顿好那个孩子,村长摸了摸他们的头,“放心吧,我会告诉村里人,这些孩子是山鬼的孩子。”
“山鬼的孩子并不晦气。他们只要吃点供奉,就能带来好福气。”
“山鬼好难听。”女孩嘟囔,“村长你不是才教过我们吗,山鬼就是山神……”
村长终于笑了,眼角笑出很深的皱纹。
“你说得对,那就山神。”他的语气很柔和,“他们都是山神的孩子。”
女孩满意了:“他还带了神奇内丹呢!那是个大宝贝,村长你可别弄丢了。”
“知道了,记得回去背诗。”
次日早上,村长真的向全村人说了这个消息,还提到了那孩子挨打的事情。
当场就有一部分村民跳出来,说这纯粹是胡诌。两百多年来,村里人一直采嵬山石做砚台,半个山神都没见过。
还有一部分村民无法接受,大家一直嫌弃怪胎晦气,怎么突然就变了说法?
但更多的人保持了沉默,表示愿意提供一点供品。其中竟然有隔壁婶子,女孩瞪着她,满脸惊讶的神色。
“婶子不是从来不信鬼神吗?因为这个,她还和爷爷吵过架。”女孩一只手拉着弟弟,一只手使劲拽哥哥的胳膊。
哥哥想了好久:“可能她只是看不下去了。”
至于看不下去什么,他没有说。
那孩子在村长家住下。他吃百家饭长大,长高了变壮了,学会了说话和写字。
可是他仍没有自己的名字,村里人都开玩笑地叫他嵬山神。语气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他知道自己其实不是嵬山神。他还知道,其实村里人也知道他不是嵬山神。
至于那颗糖果,他把它放入小木盒,藏在床底最深的角落,活像那真的是什么神仙内丹。
一切的一切,只是个颇为粗糙的谎言。
又一个畸形儿出生,那孩子长了四条腿,却只有一只眼睛。村长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先站了出来。
“我可以帮忙写信、读书。”他说,“我能挣钱,我来养她。”
“我的供品分给她吃,别扔了她。”
就这样,从他离开嵬山脚下,到他安然离世,一共过了十年。
临死之前,他把床底下的盒子找出来,交给刚满七岁的畸形女孩。女孩身后还跟着两个畸形儿,也就三四岁的模样。
这些年,他一直教她读书认字,她比当年的他要好得多。
“你是下一任嵬山神,盒子里是山神的内丹,千万保管好。”他说。
女孩眨着唯一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垂死的嵬山神笑了:“但你要记住,你其实不是嵬山神,那东西也不是内丹。”
“好好活着,别辜负村里人。”
“你也别哭了。”他对床头另一个女孩说道。
当年给他糖的女孩子,今年刚刚十八岁。她叫孙如意,是他的恩人。
十年间,他和三兄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此刻他很开心,因为他知道她的人生会很长……她要去村子外面念书了。
孙如意还在哭,她的兄弟在身边劝,怎么也劝不住。
她的兄弟们眼眶也红红的,这要怎么劝得住?
【君知山鬼亦为神,嵬山崖下木森森。】
……
第二任嵬山神于七岁上任。
一年年过去,除了第一任留下的两个孩子,她又收养了三个畸形儿。
人太多,不适合再住在村长家。村里人决定每家出点力,额外盖一栋房子。
“嵬山神住的,那可是神祠啊。”
老村长笑起来,眼下他的头发白了大半,“奇哉怪哉,咱们嵬山村居然有祠堂了。”
从此,嵬山神住进了祠堂。她白天帮村民写信,教畸形儿认字。晚上,大家一起睡在祠堂的大通铺上。
村里有了更年轻的老师,老村长不再教书。闲暇时间,他会专门过来教孩子们读诗。
但是很快,嵬山神碰到了新难题。
大点的畸形儿念书早,启蒙也早。最年长的孩子知道自己注定活不长久,开始憎恨健康的村民。
他冲送供品的人们大吵大闹,撕碎弟弟妹妹的书本,还偷村里人的柴刀。终于,在他尝试用刀袭击老村长后,第二任嵬山神暴怒了。
她把他狠揍一顿,直接赶出了村子。
“这不是恩将仇报吗?”她怒气冲冲地骂。
“别气啦,生气伤身。”老村长包着纱布,和和气气地说,“哪里都一样,没法子保证所有人都是好人。”
嵬山神想了想:“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办法。”
几天后,第二任嵬山神找到老村长。
“我想到办法了。就按您之前的说法,我们都是山神的孩子。”
“长成这样,是因为山神的孩子不适应凡人身体;早早死去,是要回归仙界当仙童……我是嵬山神,我的话他们会听。”
“我会让心最好、最明理的孩子继任嵬山神。我只会把真相告诉他一个人。”
她编织了新的谎言。
畸形儿仍旧短寿,但他们可以更开心地活着,不必再因为绝望而犯错。
老村长笑了,笑容有些发苦。
他面前的“嵬山神”,不过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好。”他拍拍她的肩膀,“这是个好故事,把它写下来吧。”
嵬山神立刻找来纸和笔,一字一句地写起来——
【嵬山神乃嵬山之神,由嵬山村供奉。】
【身体异变者为山神之子,于嵬山村做客。】
【山神之子须在人间历练,期满便可归山。品行端正者自有嵬山神上身,为下一任嵬山神。】
看起来干巴巴的。她回忆书本,又默了两句老村长教过的话。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以理服人不够,要奖惩得当。”
老村长笑着旁观,“如果这些孩子做了坏事,你打算怎么罚?”
嵬山神眼睛一亮:“我可以偷偷藏点苦山药。”
“那是嵬山上的野草,抹在身上特别痒,但不伤身。再有人使坏,我就给他抹一点,说是嵬山神降下惩罚……哦对。”
她拿起笔,又添了一句。
【不可冒犯嵬山神,冒犯者必遭厄运。】
“我得吓吓他们。”她气呼呼地说。
就这样,她写完了嵬山神的故事。
她死于十七岁,对于畸形儿来说,这是个平常的寿数。临死之际,她真的没有选择最年长的孩子,而是选了德行最好的。
她给了他装着糖果的木盒,告诉他所有的真相。
“你是下一任嵬山神,盒子里是山神的内丹,千万保管好。”她说。
“但你要记住,你其实不是嵬山神。”
她下葬的那一天,二十八岁的孙如意从外地赶了回来,还带回两块漂亮的墓碑。
自从有了山神之说,村里的人喜欢把畸形儿埋在坟墓最西边。嵬山村不缺石匠,他们做了许多简陋石牌,权当这些孩子的墓碑。
很多孩子生下来就是死胎,没有名字。石匠觉得不太吉利,索性不刻什么字。
孙如意赠的两块墓碑,上面同样没有字。
“墓碑不能刻神名,我能理解,但为什么不刻生卒年月?”弟弟问她。
“嵬山神是不死的。”孙如意说。
【君知山鬼亦为神,嵬山崖下木森森。】
【可怜弃儿如敝履,飞升仙家着青襟。】
……
第三任嵬山神十二岁上任,手下的孩子变成了六个。
他尽职地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给孩子们讲述嵬山神的故事。老村长去世,嵬山村的新村长人也不错,很支持他的工作。
数年后,嵬山村暴雨不停,闹了水灾。
嵬山神遇见了前所未有的麻烦——
村里开始有人欺负畸形儿,动手的大多是同龄的健全孩子。
他们故意把人撞倒,在祠堂附近里藏钉子。有些还装作不小心,带着刀刃和孩子们擦肩而过,留下一道道血口。
有些畸形儿开始抑郁,他们天天躲在祠堂里,不说话也不出门。还有些变得暴躁,干脆和村里孩子打了起来,险些闹出人命。
为了安抚村人情绪,嵬山神和村长打了个商量。
村长明面上说驱逐,暗地把记恨村子的畸形儿送到嵬山。嵬山上有几间废弃的采石屋,勉强能住人。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第三任嵬山神决定咨询孙家。第二任告诉过他,孙家三兄妹都是很可靠的人。
听完事情原委,孙家大哥直接抓来个欺负人的孩子,要他当面解释。
面对形貌可怖的嵬山神,那孩子当场就哭了:“他们凭什么呀!”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猪草,忙到天黑才睡觉。他们天生短命很可怜,我也很可怜啊!”
“他们除了念念书,什么都不做!爸妈还非要出口饭食供他们,我自个儿都吃不饱!”
孙家大哥有点尴尬:“瞎说,人家也挣了钱……”
“你敢说他们没白吃饭吗?你敢说吗?”那孩子大声哭叫。
第三任嵬山神陷入沉思。
嵬山村雨水多,总能见着灾年,他们不能一直躺在村民的善心上过活。畸形儿做不了体力活,那就只能从脑力上费费工夫了。
于是他帮村里人写了更多的信,托人去镇上买了更多的书。他要孩子们多懂些道理,帮村里更多的忙。
可惜做好准备的时候,他已然奄奄一息。
“你们要多读点书,读有用的书。”
他弯起畸形的胳膊,拉住第四任嵬山神的手,“咱们不认父母、没有私情,最适合主持公道……村里老师不够,你们也要教村里的孩子……”
他给了他装着糖果的木盒,殷殷嘱托:“记住,你不是嵬山神。但你要做个称职的嵬山神……”
他也死在了十七岁的那一年。那一年,孙如意三十三岁。
她在外面做生意,赚了不少钱。这次回来奔丧,她给家里很大一笔钱,又请人做了无字墓碑。
“以后嵬山神的墓碑,咱们家来买,也算一份善缘。”她说。
【君知山鬼亦为神,嵬山崖下木森森。】
【可怜弃儿如敝履,飞升仙家着青襟。】
【童男童女村中客,祠内祠外座上宾。】
……
第四任嵬山神十四岁上任,他没有辜负上一任的嘱托。
嵬山村偏僻,村民习惯自己解决纠纷。村里鸡毛蒜皮不断,一旦两边起了火气,很容易打个头破血流。
嵬山神插手后,事情好了许多。
这一任的嵬山神脑子聪明,从小就开始看法律。他凡事讲得头头是道,能把人说得心服口服。现在村民们会一同去祠堂说理,不至于见血。
农忙时节,村民们也会把孩子托给祠堂,让畸形儿带孩子读书——“山神的孩子”不止教识字,还会教算数呢。
嵬山神二十三岁时,村里出了第一位大学生。
整个嵬山村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作为大学生曾经的老师之一,嵬山神笑得很开心。
老村长乐得合不拢嘴。他挑了个好日子,特地把乡亲们叫到一起。
“要不我们弄个庙会吧,就当敬山神。”他激动地比划着,“每年都搞一搞,搞个七天七夜!”
村子宽裕了一些,大家都答应得很爽快。
然而庙会第六天,嵬山神病了,病到无法下床。
他听着庙会热热闹闹的音乐,脸上带着笑容。当天,他叫来继任者,把装糖果的小木盒交给了她。
时间过了太久,糖果有些变质。他怕它化掉,特地用吸湿的纸张一层层包裹,每年更换。除了颜色有点黯淡,它还是当初的模样。
“记住,你不是嵬山神。”他对下一任说道,“嵬山村从来没有神,只有人。”
庙会第七天,村民们请人写了牌匾,做了对联,又用木头削了个嵬山神像。
祠堂之中,一副金字对联高高挂起,那是老村长亲自拟的——
【诸恶莫作天降祥瑞福泽远】
【众善奉行雨润万物情义深】
对联中央,竖立着未完成的木神像。
村里人如实雕刻了畸形肢体。老村长说,嵬山神一直怪模怪样,没什么可避讳。畸形儿们看见这样的神像,反而会更安心。
只是每一任嵬山神性别不同,样貌不同,大家不知道如何定下眉眼,索性只留了一个微笑。
接下来只等油彩干掉,再仔细打磨。
……谁家的神祠没有神像?
……嵬山神传说的小小漏洞,他们来帮忙补上。
村里人一直都知道,嵬山神不是真正的神仙。
可是那又怎么样?只要嵬山神不挑破,他们也不挑破,那么嵬山神就是神仙。
嵬山神下葬那天,四十二岁的孙如意从外地回来了。
这次她守了嵬山神的头七,并且没再离开。这一年,她成了嵬山村的新村长。
嵬山神像落成那天,村里人准备了不少贺礼,孙如意则准备了一首诗。她用它纪念她的朋友们,而不是那座神像。
【君知山鬼亦为神,嵬山崖下木森森。】
【可怜弃儿如敝履,飞升仙家着青襟。】
【童男童女村中客,祠内祠外座上宾。】
【扶善惩恶如明鉴,从此公道见人心。】
……
时光飞逝,嵬山神随之更换。第五任,第六任,第七任……直到第十任。
第十任嵬山神十二岁上任,她有着三条胳膊四条腿,脖颈处还有个没长开的小脑袋。
她没有收养畸形儿。原因很简单,她是嵬山村最后的畸形儿。
嵬山村位置偏僻气候差,土地还贫瘠。村里就嵬山砚这么个特产,却怎么卖都卖不动。最近还常有泥水从山上淌下来,庄稼一不留神就淹死了。
年轻人都去了镇上。他们说镇上的工作更多,镇上的学校更好——这些年,嵬山村出了不少大学生,谁都晓得读书有用。
不少老人也跟着儿孙去镇上住,只在节日时带孩子祭祖。他们都说外头过得好,人都长寿了不少。
神奇的是,年轻人搬走后,生下的畸形儿越来越少。到第十任嵬山神时,竟然一个畸形儿都没再降生。
如今,嵬山村常住人口只剩一小半。
村里几乎看不见年轻人了,居民大多是些恋旧的老年人,比如孙如意。
孙如意哥哥弟弟都没了,她本人倒是村里少见的寿星,一路活到七十八岁。她不再是村长,但还是常常探望年少的嵬山神。
没有小孩要教,没有公道要判,第十任嵬山神很清闲。她带着她的小木盒,干脆搬进了孙如意家里。
一老一少没事干,每天看书读报,过得像亲祖孙。
几年后,村里倒出了新鲜事。
镇上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挂了许多宣传横幅,还在村口摆桌子宣讲。
大体意思分两类,一是说嵬山村有天然矿物污染。二是说嵬山村位置不好,雨大了可能遭灾……字字句句翻来覆去,总之是劝村民搬离村子。
“奶奶,你搬走吧,你俩孩子不都在首都吗?正好去享福。”
第十任嵬山神忧心忡忡道,“他们说得对,嵬山村水土有问题。”
“咱们村明明不穷了,老人还是去世很早,搬出去的反而好些。”
“嵬山砚卖得不好,不就是因为沾水冒腥气吗?肯定是土里的脏东西溶进水,再被大家吃进肚子……雨水一多,污染更严重,才有了那么多畸形儿。”
她捧着书本,分析得很认真,“以前的人不懂,只知道听天由命。现在有科学解释,大家该搬走了。”
孙如意不吭声。
“他们说要遭灾,也不是吓唬人。最近雨下得越来越厉害,山上土壤松,搞不好会有泥石流。我听说为了鼓励搬迁,镇上能申请免费住房……”
“妮儿,我都懂。”孙如意说,“嵬山村已经这样了,没必要。”
嵬山神怔住。
“年轻人都搬走啦,不会再有孩子遭罪。剩下的都是我们这些老东西,活一天算一天,何必再折腾。”
“我的爹妈,我的兄弟都埋在这儿,我又何必一个人走呢?”
“可是泥石流……”
“那也只是‘可能’。”孙如意叹气,“几百年了,雨一直这么下,村里从没遭过泥石流。大家都没几年活头,哪会那么倒霉。”
她摸摸嵬山神的头,露出一个微笑。“你还年轻,不理解也正常。”
嵬山神知道,孙如意是带着第一任嵬山神出世的人,也是送走了前九任嵬山神的人。孙如意读过书,做过大生意,当过嵬山村村长,还为嵬山神写过诗句。
可是第十任嵬山神仍然不认同孙如意的想法。
她也读过很多书,她知道嵬山村的气候在慢慢变化,嵬山的土地状况异常糟糕。村子离灾难只差一场雨——一场漫长的苦雨。
年少的嵬山神整理了科普文章,收集了各种剪报,开始挨家挨户上门劝。
宣传人员没法天天来村里,但嵬山神可以日日蹲守村民。在她日复一日的劝说下,村民们又走了一半。
剩下的老人倔得像牛,只当她杞人忧天。他们被说烦了,干脆请嵬山神吃闭门羹。反正他们知道她不是真正的神,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最后一任嵬山神死于二十二岁。
死前那一天,她还在劝说孙如意搬走。谁知就隔一夜,便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弥留之际,嵬山神打开木盒,取出那颗糖。她没有可以交付的继任者,无需再费心包装。所有人都知道,嵬山村不会再有嵬山神。
最后的嵬山神捏紧糖果,将它死死按在胸口。
她还不想死,她痛恨自己的短寿,她从来没有这般不舍过——嵬山神的使命还没有结束。到了最末,她连孙如意都没能劝走,这让她如何放心离开?
她知道她其实不是神,她知道嵬山村没有神。但是……
“如果嵬山神真的存在,那该多好。”
她喃喃自语,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最后一刻,她的双眼还微微睁着。
物件带执念,聚了因果便成“厄”。
八十年的时光,十代人的因果,外加一点单纯却强烈的执念。尸体的手中,那颗糖果阴气四溢,逐渐变得黯淡无光。
次日,八十八岁的孙如意停在新的墓碑前,颤巍巍地放下两块糕饼,一瓶饮料。
“这下我更不能走了。”孙如意苦笑,“我走了,谁给祠堂放供品呢?”
如同回应她的话语。在孙如意走出坟地的那一刻,以那座新坟为中心,坟地平地卷起一阵阴风。
霎时间阴云蔽日,草屑漫天,白昼暗得如同夜晚。那阴气如此磅礴,引得无数邪祟白日现身。
……嵬山之厄,就此降世。
村民们很快发现,地里种的东西出了问题,水也有了味道。
一天天过去,它们的怪味越来越重,变得根本不能入口。就连从外地带回来的吃食,也会迅速染上那股腥臭。
奇妙的是,嵬山祠的供品十分正常。
老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嵬山神作祟”这句话就在嘴边,但谁都没有说出口。最终他们叹了口气,妥协了。不出半个月,村民们全部搬了家。
孙如意也一样。
离开那天,她在嵬山神的墓前待了很久。
“你这孩子,咋这么倔呢。”她红了眼眶,“每年庙会,我会回来给你们送吃的。”
“……到了那边,还是得好好吃饭呐。”
次日起,嵬山村正式荒废。
直到今日,刚好又一个十年。
……
咕咚。
方休咽下糖果碎块,万般因果随之沉寂。
阴风呼啸间,地府纸人飘飘摇摇,救世主般从天而降。
方休这才发现,自己、成松云和山混子身上,都覆了淡淡一层金光。成松云呆若木鸡,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山混子瞪圆眼睛,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爽。
周围邪祟仍围着他们,却没有再上前冲,它们似乎相当畏惧地府纸人。
纸人无视满地邪祟,满脸堆笑地转向方休:“消灾解厄,百邪不侵——祭祀已成,我且引诸位归塔——”
“还我!还我!”
福老儿朝纸人咆哮,它与其他邪祟不同,直接朝众人冲来。
“十年修行,我便到了这样的地步!再来十年,我就能成鬼仙!地府竟敢——唔噗!”
纸人、山混子、成松云:“……”
白双影:“?”
只见方休一个箭步冲上前,他把高高瘦瘦的福老儿撞倒,一膝盖压在地上。凭借着地府给的庇护,方休抡起右臂,往福老儿脸上嘭嘭直砸。
方休身材不算壮实,出拳却极狠,一下下正中福老儿的脸。它脸上大张的空洞给揍得闭合,又变成了细缝,一张大白脸被打得有点变形。
福老儿本体细瘦,原本就不是擅长肉搏的邪祟。如今它引以为傲的邪术不管用,顿时变成了沙袋。
周围邪祟原本还蠢蠢欲动,这下一个都不敢吱声,纷纷停在原地。
一时间,坟地一片静寂,只有拳拳到肉的殴打声响。
纸人:“……”
纸人憋不住了:“您在干什么?”
“测试你们‘百邪不侵’的产品性能。”
方休头也不抬,“毕竟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它在用脸狂撞我的手。”
纸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百邪不侵”意在保护祭品,让他们在除掉厄之后有个庇护,省得被愤怒的邪祟报复。入职这么久,它还没见人这么使用“百邪不侵”。
但它好像也挑不出错,它总不能跟方休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祭祀明明结束了,干这种伤敌一千自损一千的事,方休到底……等等,好像不是全无益处。
不是吧,纸人缓缓扭头。
果然,它的糟糕预感成了真。方休揍累了,他晃晃不成鬼形的福老儿,气喘吁吁地招呼白双影:“这种程度怎么样,你能吃吗?”
白双影施施然走近,嘴角翘得高高的:“能。”
方休趁白双影走到面前,拽住对方的袖子起身。勉勉强强站起来后,他又没骨头一样倚着自家鬼。
“庙会好玩吗?”方休小声问。
白双影思考片刻:“吃食不错,就是结束得有些平淡。”
他也没有很意外就是了。毕竟对方休来说,“尽早破坏厄”是最好的选择。
听到这个答案,方休在他的肩膀上闷声偷笑。白双影能感受到他胸腔的振动,以及快速跳动的心脏。
“谁说庙会已经结束了?”方休手掌遮住嘴唇,跟他说着悄悄话,“我还有好东西给你看。”
白双影侧过头,手指玩了会儿那朵纸花。末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可以。”他慢悠悠地说,“如果你的剧目足够有趣,我会给予回报——朋友的话,总要有来有往。”
见一红一白俩玩意儿旁若无人地咬耳朵,纸人嘴角抽了抽。
受不了了,这里有人被艳鬼迷晕了脑子!
它果断公事公办,重复通知:“祭祀已成,我且引诸位归塔——”
“我可以晚点再走吗?再给我一个小时就行,我还有点事要处理。”方休擦擦头上的汗,终于松开了白双影牌拐杖。
知道对面是破坏厄的当事人,纸人姑且保持了好脾气:“哎唷,您尽管随意,这百邪不侵的效用还能持续一个时辰。”
好在除了方休,其他人没有这么多事。
折腾了这么久,成松云身心俱疲。确定昏迷的同伴已然归塔,她当场要求返回解厄塔。
纸人手一扬,成松云的身体瞬间化为金光,原地消失了。
山混子则翻了个白眼。厄的破坏奖励眼看拿不到了,他懒得再计较。
……然而山混子刚想申请归塔,方休就站到了他的面前。
“你还有问题没问我。”
方休捡起地上的洛阳铲,拐杖一样支着身体。他看起来精疲力竭,嘴唇都没了血色。
山混子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方休指的什么——方休曝光他装疯时,说知道他百分百有问题,答案还要收费来着。
“你留下陪我一个小时,我就告诉你答案。这一个小时就是我收的费用。”
方休冲他眨眨眼,“一个小时买一个破绽,很赚吧?”
“为什么?”
“机会难得,我还有问题想要问你。再说将来说不定还会碰面,我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
山混子犹豫两秒:“好。”
他很难拒绝这桩交易。接下来他还要装疯,要是再被人认出来,那可就麻烦了。
见两人谈拢,纸人勉强笑笑:“那咱两炷香后再来——”
它身形一闪,化作一缕青烟。
没了厄,邪祟们逐渐散去。白双影优雅地坐在福老儿身上,他撕下一条胳膊,吃得悠然自得。
如今白双影没有隐藏身形,山混子眼见那边坐了只艳鬼,脸上多了几分不屑。
方休总想着饲鬼,他还以为是多强的鬼呢。再说他百邪不侵,这只邪祟没什么威胁。
方休本人依旧颤巍巍地站着,一副体力透支到极限,马上就要散架的模样。
不过以防万一,山混子还是捏了法宝在手里。
“说吧。”他清清嗓子,转向方休,“你究竟怎么——”
噗嗤。
山混子话还没说完,脸上便溅了温热的血。
他的胸口,多了一把锋利的洛阳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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