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王德化和王坤天天在岚城城头朝北边的芦芽山焦急地张望。
他们已早早派快马向镇西卫和大同求援,如今已过了十天,援军迟迟未到,薛东亭也不知跑到哪去了。
据几个逃回岚城的溃兵说,古顶天等缙绅率兵返回东村之后,薛东亭就连夜拔营,想逃往西边的方山堡一带,可拔营途中,狼头岭的贼军突然强渡龙泉河,薛东亭的两千人马不战而溃,被贼军杀得丢盔弃甲。
这会儿,薛东亭应该已经出了吕梁山,正沿着黄河绕回他的岢岚州。
王德化和王坤深知,薛东亭那个废物是指望不上了,大同的援军恐怕也来不了,因为他们刚刚听说,偏头关外的清水河一带出现了一支建奴,如今大同镇正草木皆兵,严阵以待。
他们只能靠自己了。
曾草飞、何盛及几个游击将军都在岚城,但逃回岚城的溃兵连两千都不到。
张家等几家大户的护院乡勇,也在返回东村那一夜中了埋伏,死伤惨重,活下来的又大多都逃散了,逃回岚县的不到六百人,再加上县衙的三班衙役,整个岚县的防守兵力只有两千八。
最关键是,岚城没有炮,只有鸟铳和三眼铳各十来支,王德化带来的鸟铳手和弓箭手也大多逃散了,回岚城的不到五十。
这点火器,如何挡得住秦贼?
要知道,秦贼原本就有将近二十门火炮,又在静乐城得了他们带来的六十门,若把这些火炮都拉来攻打岚城的话……这座小城如何顶得住?
秦贼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城破之后他们必然死路一条。
与其等死,不如赶紧逃回宣大再做打算。
于是王德化和王坤商量几天之后,便拟了两份内容大致相同的奏疏,说秦贼在静乐据城而守,火炮犀利,他们怕大军损伤惨重,所以故意示弱,将秦贼引到岚城小梁河一带,然后让西路的薛东亭北上,对秦贼两面夹击。
谁知薛东亭迟疑不定,延误战机不说,还守营不力,被西路的贼军夜袭大营,导致西路大军一败涂地,以至于西路贼军北上,与秦贼对他们北路大军两面夹击。
他们前后受敌,力战不得,只能退回岚县据城而守。
谁知,岚城知县唐林宪先前放了四千多逃难的乡民进城,其中有秦贼安插的数百奸细,秦贼攻城之际,城内奸细四下纵火,制造城内混乱,并趁机攻占南门,打开城门迎逆贼入关。
他们眼见形势不妙,便率兵从北门突围而出,最终兵败返回宣大。
拟好奏疏,王德化、王坤、曾草飞及何盛等人,便在三月三十这天晚上,悄悄搬开堵在北门门洞里的砖石,打开城门,率领两千明军溃兵连夜出城,朝芦芽山的狮吼峪而去。
岚城的几个城门,原本就是他们封死的,不论是缙绅老爷,还是平民百姓,谁也不许逃出城,目的就是想让城里的居民上下一条心,死死守住岚城。
北门一开,王德化和王坤等人前脚刚走,张并山和张士敬父子便领着张家几百号人,牵着好几十辆大车悄悄出城,跟在王德化等人的屁股后面。
紧接着是岚城其他大户中户、商贾等等,浩浩荡荡延绵不绝。
望着那络绎不绝的溃逃人群,知县唐林宪是万念俱灰,欲哭无泪。
别人可以走,但他这个岚县知县不能走,一走就是不战而逃之罪,轻则发配戍边,重则杀头。
他知道,王德化和王坤会把责任推到他头上,死罪应该是免不了的了。
他到任岚县还不足一年,本想干出点政绩,好以此步步高升,没想到来了岚县却处处受人掣肘,县衙里上到县丞主薄,下到六房小吏三班衙役,大多数都跟当地的缙绅大户有牵连,大到农田钱赋,小到街坊邻里的鸡毛蒜皮,无一不得照着那些缙绅老爷们的意思来办。
干着干着,他也心灰意冷了,这大半年来银子收了不少,正事没干几件,日子倒也过得舒坦,家底也越来越殷实。
本想着攒够银子后,去京里买个官,户部吏部礼部都行,只要能远离地方,不再受那些地主老财摆布就行了。
没想到,银子还没攒够,这岚县就出大事了。
以秦贼的秉性,破了岚城之后,肯定不会让自己活着。
秦贼要控制岚县,势必会杀知县,让受自己控制的人取而代之,静乐何长保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大人,要不咱们降了吧。”
正心如死水间,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微不可闻的声音。
唐林宪猛然一惊,扭头看去,只见快班衙役赵壬寅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边,正眯着一双狭长的眼睛望着他。
唐林宪急忙四下看去,见旁边没人之后,才皱紧眉头,低声喝道:“混账!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赵壬寅低头抱拳,道:“大人,静乐城壮班班头赵庚子是卑职堂兄,静乐城陷之际,他率壮班衙役不敌贼军,迫于无奈降了那姓秦的,前两日卑职收到他的来信,说姓秦的所作所为与流寇区别甚大,只杀为祸乡里的缙绅大户,对普通老百姓非但秋毫无犯,还救济穷苦,锄强扶弱。”
“你……”唐林宪又是脸色一变,“岚城封城十日,你是如何收到城外来信的?”
“大人,信件入城只是小事,大人的身家性命和前程才是大事,秦大人所作所为,是在造福吕梁大地,卑职知道大人胸有抱负,奈何朝廷糜烂,无处施展,若投了秦大人,大人必如鱼得水,一展宏图。”
唐林宪一把抓住赵壬寅的衣领,将他扯到身前,厉声问道:“这些话,是秦贼教你说的吧?”
“大人错了,秦大人本想取大人您的性命,这番话是城中老百姓教卑职的。”
唐林宪愕然:“老百姓?”
“正是。”
赵壬寅点点头,又道:“秦大人在娄烦所作所为早已传入岚城百姓耳中,老百姓想有田可种,冤屈有处可伸,所以,他们都想跟着秦大人。”
唐林宪张大嘴巴,呆呆望着赵壬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大人早已想好了退路,已上疏向朝廷陈冤,用不了多久,静乐岚县两地又会重归平静,不论朝廷会如何对待秦大人,这一带也已翻天覆地,早已不再是从前的岚县了,大人若此时投效秦大人,未来兴许还能在岚县有一席之地。”
“大人若是不肯降,以秦大人的刑事手段,是绝对不会留大人性命的。”
唐林宪没说话,只定定望着赵壬寅。
良久,他才缓缓松开赵壬寅的衣领,莫名问道:“我若不肯降,你是不是要在这杀我?”
赵壬寅摇头:“卑职会将大人绑起来,等秦大人到了再行发落。”
唐林宪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扭过头,定定望着夜色中络绎不绝逃向北边的人群。
赵壬寅也不催促,只在旁边静静等到。
良久后,唐林宪又轻叹一声,道:“好,我愿降。”
“多谢大人,大人深明大义,卑职敬佩。”
“呵。”唐林宪莫名失笑。
“毫无气节,贪生怕死罢了,何来的深明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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