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荣是老二坡山里的一朵蘑蘑菇,粉色的顶,黄色的把,又肥又壮,样样都好,就是有一样不行,有毒!
他的头顶有一处小坑,是他刚长出来两天到时候被一只野鸟啄的,他疼得嗷嗷大叫,但野鸟也没讨到好处,才飞出去两尺就啪掉下来死了。
从此之后路过的野兔野鸡不敢碰他,胆小的动物甚至会绕着他走,毕竟他是一朵超级剧毒的蘑菇啊!方圆之内也没有跟他抢营养的其他蘑菇,因为不到两天就被他毒死了。所以顾荣一直顶着一头的松叶自由自在地活着,哼哼小曲儿,看看天,看看地,思考思考人生,恐吓一下路过的蜘蛛……
一直陪着顾荣的是他头顶庇护着他的一棵老松树,他叫他老松。老松已经四十多岁了,树皮粗糙纹理不齐,声音苍老浑厚,但十分睿智。老宋喜欢安静地思考,顾荣却十分聒噪,没办法,寂寞还要靠自己来排解啊!
“老松老松,我给你唱个小曲儿吧?”
还不等老人家同意,顾荣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年轻儿郎地声音,淳朴又带着某种悸动情绪。
采蘑菇的小姑娘
背着一个大竹筐
清晨光着小脚丫
走遍树林和山岗
她采的蘑菇最多
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
她采的蘑菇最大
大得像那小伞装满筐
箩哩噻噻箩箩哩噻箩
箩哩噻噻箩箩哩噻箩
噻箩箩……
谁不知这山里的蘑菇香
她却不肯尝一尝
攒到赶集那一天
快快背到集市上
换上一把小镰刀
再换上几块棒棒糖
和那小伙伴一起
把劳动的幸福来分享
箩哩噻噻箩箩哩噻箩
箩哩噻噻箩箩哩噻箩
噻箩箩……
山间来采蘑菇的小姑娘们哼唱的小调,顾荣学得很快。一曲罢,山间却还回荡着“噻箩箩”,清脆招人。
顾荣看着远处起伏的山林,有些迷茫,有些好奇,有些兴奋,“老松,你说,爱情是什么?”
大姑娘们总是一提起爱情就红着脸打趣,她们的绯色脸蛋是爱情吗?那些小媳妇口中的温柔体贴吗?还是婆娘口中的柴米油盐?
“二十三年前,我听说一个爱情故事。”这次老宋没有无视他,而是看着远方缓缓开口,语气似是怀念,似是沉痛。
“那姑娘长得十分清秀美丽,是我这么多年来看过的最美的姑娘。她来的时候带着期盼,带着舍弃一切的决心与勇气,可一夜过去,她始终没有等到她的情郎。朝阳升起的时候,她终于靠在我上,捂着脸放声大哭。”
“那后来呢?”老松停住不语,顾荣急急追问。
“后来啊,她死了。”
“啊?死了?为何她的父母还在等着她呢。”顾荣是朵涉世未深的小单纯,不懂这个世界对女子有多苛刻。
“她本是抱着极大的决心与情郎私奔,但情郎的背叛让她伤心欲绝。她本是出生在镇上的大户人家,家中规矩森严,她的父亲极重声誉,她回去,也会被当作家族的耻辱。所以她决绝地将匕首插进自己的心脏,任鲜红的血流入土壤,在这里静静地死去了。”
“这就是爱情吗?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似是想起什么,顾荣又连忙问道:“那她的情郎呢?是否糟了天谴?”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玩笑诅咒情郎的话顾荣竟也记住了。
“他也死了。”
“老天有眼,负心汉活该是要遭天谴的。他是被雷劈死的?还是掉粪坑淹死的”
“都不是,他将匕首从姑娘的心口拔出,插进了自己的心脏,和那姑娘死在了一起。”
风吹过,松叶沙沙作响,像是悲鸣。
“夜里漆黑,那男子不防在路上摔断了腿,硬是爬着来到了这里,看到姑娘的那一刻,他原本充满光亮的眸子顿时失色,张嘴嚎啕大哭。”
“活着没能在一起,只盼着他们死后能成一对鸳鸯。”
老松轻轻叹息,这一声叹,仿佛让顾荣穿越时空回到二十五年前,亲眼看到那个勇敢追逐爱情的姑娘。
这世间竟然还有这般神奇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叫人欢喜,哀愁,满足,思念……
接下里几天,顾荣都格外低迷,似乎是被缠绕在那个故事中,走不出来了。
顾荣第一次看到林旭尧的时候,是在一个阳光微暖,微风不燥的清晨。风吹落了他头顶的松叶,这是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人,不同以往一般地隐约模糊,那么一张白净柔嫩的小脸就那么明晃晃的闯入他的视线,让他惊艳。
果然是谁都喜欢漂亮的东西啊,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少年头戴玉冠,发丝乌黑有光泽,许是这山上枝丫太多,他钻来钻去挑乱了头发,有几缕青丝搭落在他的脸颊上,充满乡间情趣却又不失文雅气质,让人舒坦。一身天青色的长裳,长裳上月白色的丝线勾勒出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那高贵的气质飘然于前。若不是背上背着一个小竹筐,手里握着一把小锄头,他会以为这是高门大户的世家公子,而不是山村药童。
顾荣没有见过几个人,但他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世上最具风采的人。
那大婶被吓得已经缩回手了,她忐忑不安地说:“啊?原来是林大夫家的小孙子啊,吓了我一跳。你说这蘑菇不能吃?可我瞧着与常吃的花把菌没什么不一样啊!”
蘑菇有毒那是绝对不能吃的,中了毒轻则晕晕乎乎,天旋地转,头重脚轻,重则救无可救。前两天,隔壁村就有一户人家误食毒蘑菇灭门,十里八乡都传遍了,大家采蘑菇也更谨慎了。
“那花把菌柄上粗糙有纹理,这菌柄上光滑,不是花把菌。”
顾荣痴痴地盯着那少年看,只见少年睁着杏眼,字正腔圆,说得极其认真,小小年纪却有些故作老成的感觉,令人觉得可爱。
那婶子走了,少年却还在这里。顾荣突然希望时间就此停歇,此处只他与少年,偶尔有风吹过,小鸟飞过,野兔跑过,但他们始终在那里。
少年放下小竹筐,在附近捡了树枝歪歪斜斜地拼出“有毒”二字。
顾荣屏住呼吸,怕吐息之间惊扰了少年,却用目光放肆地打量他,描摹他的脸庞与身形。
他的脸真好看,额头饱满,眉如墨画,睫毛很长,垂下眼眸的时候,像是一根黑色翎羽落下,睫毛下的眼珠子黑漆漆圆溜溜的,像宝石一般耀眼,鼻子秀美,嘴唇红艳,是这脸上最惹人的色彩。
他不高也不壮,反而有些单薄,看起来很好欺凌,与他从前看过的大个子的乡下人不一样。
这样的一个人,就像溪水淙淙流过石头,初遇的时候给你冲击,而后便不温不火,不声不响地包围你,让你身处一掬舒坦之中,想忘也不掉。
他靠得那么近,近得发丝都扫过他的头顶,让他头顶酥酥麻麻的,心也酥酥麻麻的,顾荣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热。
顾荣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他的心突然空落下来。他蓦然想起,这该是他们此生唯一一次相见的机会来吧,这么一想,他就有点酸,有点疼。
此后,顾荣果然再没见过那个少年,徒留被雨水冲刷得乱七八糟的树枝,证明他来过。
顾荣感觉到了寂寞,感觉到了怅然若失,感觉到了想念。
是的,他想念那个面容精致的少年,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天的情景,想从中得到些什么,以此来遏制泛滥的相思,可没用呢,越回想他越刻骨。
老松已经习惯了顾荣的聒噪,过于安静的顾荣,让他无法适应。他以为,顾荣这个小可怜还没从那个爱情故事中抽身离去。
“世上的事就是这般无奈,人人的命都是被安排好的。几时生,生而为何,几时死,死亦何从……”
“一切都是命定的吗?”
“是啊,连人都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我们这些连人都不是的东西,又拿什么去与命运抗争?”
“你该晓得,什么情啊爱啊,都是他们人类该去想的东西,我们只是看客而已。”
“只是看客吗?”顾荣突然有些难过,说不上来的酸涩与悲伤。
“人间有句话,说的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看,我们是没有感情的。”
“原来我们没有感情啊……”
那为什么我会有思念与心悸的感觉?
顾荣还没来得及思考清楚,他就死了。与花把菌一起,被北狄人煮成一锅野鸡炖蘑菇。顾荣可从来不是个吃亏的主,害他性命的人,他又怎么会放过,他亲眼看着十来个八尺长的大汉面容发紫,口吐白沫,重重摔在地上。
顾荣飘在林家镇之上,看着热闹又充满趣味的集市,心情沉重。
这些新鲜事物都是他没见过的……
惟妙惟肖的面具,高高飞起的风筝,馨香艳丽的脂粉,滋滋流油的烤鸭……
还有大嗓门吆喝着的卖包子的老伯,挎着篮子卖绢花的大姑娘,街头乞讨的乞儿,凶神恶煞的店小二……
这些东西将会被大刀砍断,被马蹄践踏,被大火烧成灰。
这些人,会哭着喊着叫着,他们都会死。
北狄大军已经在数十里开外驻扎,只待城里的内应发出信号,战争就要开始了,而这里,是他们打进大梁的第一关。
还想再听听那有着玉石之声的少年,顾荣一处一处地找,当第一缕霞光洒落在这个小镇的时候,总算寻到。
少年正有条不紊地抓着药,“当归一钱,川芎一钱,枸杞一钱,苍术一钱,白术一钱……”
他做事认真,一板一眼故作成熟,怕是在学那个白胡子的老头,顾荣微微一笑。
即使是快要关门了,这里依旧人来人往,人们叫的小林大夫浸润在药香之中,给乡里乡亲抓药叮嘱。大爷大妈喜欢这个态度端正的老林家的孙子,大姑娘小媳妇儿也喜欢这个长得俊美的小林大夫。
霞光由金辉变成艳红,洒满这个小镇。
顾荣醍醐灌顶,老松爱着那个姑娘,而他,爱着这个少年。
顾荣想,只盼上天念着他毒死那么些个北狄人的功劳,让他来世投身成一个男人,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章里面的爱情故事,灵感来源于沈从文先生的《媚金 豹子 与那羊》!粗长的一章,关于这章,我有一个脑洞,明天晚上会放在微博上(在晋江写了估计发不了)。这章算是补昨天,昨天没写完就没发,今晚写最后一个番外,他们的最后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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