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大路之畔，幽幽青林之内。
一丛篝火不疾不徐地燃烧，其上架有一只小锅，锅内水气缭绕。篝火之畔，一张可折可叠的竹案之前，身着云青深衣的容缓宽袖绾起，一双如玉素手执一紫砂小壶，以刚刚烧开的水烫过之后，填了茶叶加了壶盖稍作闷候，而后，将晾了少许时候的开水注入其内，随即茶香四溢。树顶的阳光斑驳投入，落得她身，映得她心，一如仙子凌波而来。
羿清迈进来时，见到的正是这副景象。他脚步骤然放缓，只怕自己的俗世之气惊扰了仙子的停留。
容缓已然扬首，嫣然一笑。
羿清心胸怦动，张口：“小容……”
“赵姑娘，请坐，林内品茶，别有滋味。”容缓道。
羿清这才发现赵颖慧立身他在身后侧方。
容缓眸光向他投来，笑色浅淡，眸光深暗，道：“羿将军，请坐。”
竹案两侧，各设了两块方石，上铺两方席簟。赵颖慧大步直迈，落座于左侧。
羿清也坐了下去，因为人高腿长，状态略显局促，索性推开方石席地而坐，笑道：“初识小容兄弟时，与这般情形极为仿佛，有火有锅，有石有案……”
“却没有茶。”容缓亲手为两方斟茶，茶水缓缓倾入紫砂茶盏内，“酒能助兴，亦能生事。茶可清心，亦可败火。这秋日干燥，我便以茶待客了。”
羿清切声：“小容兄弟，我……”
容缓淡颜：“羿将军，今日，我们三人坐在此处，非为私情，只谈公事。”
羿清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嘴，颔首：“好，就听小容兄弟的。”
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分别么？对不爱之人无情无心，对所爱之人百般依顺？赵颖慧看到眼里，最后一丝的希冀破灭，对这个，终于死了心。，
容缓伸手示茶：“二位，请。”
两人都端起了茶。
“赵姑娘，羿将军，二位带兵进入我青州城的地界，所为何来？”容缓问。
赵颖慧将朱砂小盏的茶一饮而尽，道：“投诚。“
羿清面目一冷：“本帅追拿叛将。”
容缓浅笑：“青州城是个小地方，土地算不得肥沃，资产算不得丰厚，处处都是百废待兴，赵姑娘当真愿意到这样一地方来从头开始？”
赵颖慧欠首，沉声道：“我如今手下有三万将士，全是随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身在无田城，黄沙为伍，粮草困顿，已然有人因此染疾离世，我无法看着他们那般下去，又无法在自己的故乡与同属一州的将士操戈相向，只有带他们另谋出路。”
“羿将军呢？”容缓目光平淡，“你不想这三万人逃脱生天，故而紧追不舍么？”
羿清容色冷肃，道：“既然小容兄弟是以一地之主的身份向我发问，我自然也须严正作答。试问，如果青州城内有这等意图叛逃的将士，小容兄弟可会放任不理？”
容缓摇首：“自然不会。但在那之前，我不会苛待将士，迫其背井离乡，出走他方。”
羿清蹙眉：“小容兄弟！”
“羿将军。”容缓淡然而哂，“或许，容缓此话并不公允，因为，容缓的立场本就很难公允。赵姑娘能征惯战，乃将帅之才，我青州城正是用人之际，她投奔而来，我自然欢迎。羿将军捉拿叛将，我则要欢迎新军，此时你我算是敌人了呢。”
“小容兄弟……”看着这样的小容兄弟，他心头苦涩，胸臆闷痛不已。他有许多话想说，许多事想问，可是，小容兄弟的眼波不再为他明媚，笑容不再为他甜美……是他，是他把那样的小容兄弟弄丢了。
容缓眸光清澈，字语清晰：“羿将军，是你负了赵姑娘。虽说此乃私事，但是，羿将军已然将私事用于了公事。倘若没有赵姑娘的鼎力支持，你若想走到今日今时，恐怕还须多上几年乃至十年的时间。既然如此，即使不为私情，不为曾经的夫妻之义，只为了感谢这份知遇之恩，何妨网开一面？”
将私事用于了公事……小容还真是口字如刀。羿清苦笑：“你可曾想过，我若就此放了叛将一马，今后将如何服众？叛将犹能逃脱法外，置军法于何地？置军威于何地？”
“赵姑娘不是叛将，是被你逼到无路可走的妻子，你的手下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天下人也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倘若你一味逼迫，赶尽杀绝，你的手下怎么想，容缓无从猜测，但天下人会怎么想，不言自明。羿将军，你雄心万丈，志在千里，有一日必在青史留名，而野闻轶史也在千古声名之列，不要给太多口实给你的敌人，也不要留太多谈资给天下百姓吧。”
羿清覆眸不语。
“容姑娘。”赵颖慧终于开口，“颖慧多谢你不计前嫌，愿意接纳颖慧于麾下，更谢你愿意这般为颖慧开脱。羿将军如今是明、胡二地的主帅，他有他的立场，颖慧有颖慧的立场，颖慧既然做了这个出走决定，便有足够的准备。”
言讫，她站起，向着羿清双手为揖，做了一礼。
羿清神情淡漠，眼内波澜不兴。
“你是主帅，我乃你麾下主将，叛逃之事无可辩驳，颖慧愿意一人受过，请元帅放那三万将士一条生路。”
羿清目含讥谑：“你如何受过？”
赵颖慧高昂螓首：“颖慧愿与元帅一战。”
羿清哑然失笑：“那么有信心胜过本帅？”
赵颖慧拔出腰间佩剑，道：“你贏，我一人受死；你输，就须放我与三万将士的自由。”
这才是赵颖慧，这才是那位杀伐决断的赵大小姐。容缓心中称赞，颔首道：“如此也算各得其所，羿将军意下如何？”
羿清拔剑在手，朗笑道：“好，既然连小容兄弟也赞成，我又何乐不为？就由小容兄弟做一个裁判，本帅与赵姑娘一战！”
这场对战，在两军将士面前展开。
战前，莫仇作为仲裁，骑马环场，将两人间的约定高声宣之于众，赵颖慧部下尽皆忧色满面。
这场对决的结果毫无悬念。赵颖慧武功不弱，但又怎会是羿清的对手？五十招后已见颓势，一个错身之际，赵颖慧脚步虚弱一踬，羿清身势矫捷，手中长剑回旋，架在了她的颈上。
“呛啷”声响，赵颖慧弃剑于地，闭目待戳。
“将军！”一万将士举械欲起。
“不得擅动！”赵颖慧疾声厉色，“我有言在先，岂可违信？待我去了，尔等从此务须忠心追随容姑娘，但有违抗此命，将不再是我赵颖慧的部下！”
“将军……”一万将士悉数跪地，恸声四起。
容缓明眸幽幽，望着那场中的二人。
羿清抬首，迎接到这双目光，手中剑刃微颤。
小容兄弟，我想你，真的想你。羿清心语
如今如时，你我皆非往日彼此钟情之人，你确定你想的是我，而非已然过去并消失的那个幻影？容缓心忖。
他们间，隔着赵颖慧，隔着万千将士，更隔着万里江山。
羿清握剑之手动起，剑光闪过——
这一剑一旦落下，是不是便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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